当绣着云龙纹的敕封圣旨与冰冷的申饬谕令同时送达南阳府时,左梦庚正与方以智核对独山玉矿复工账册。
宣旨太监尖利的嗓音,在仿佛仍残留着血腥气的南阳府衙大堂回荡:
“……特授尔左梦庚为南汝参将,统领南阳、汝宁两府防务……整军经武,固守要冲……然尔此前擅行诛戮,有乖法度……着即深省,约束部曲,毋得再蹈前辙,否则数罪并罚……钦此!”
“臣,领旨谢恩!”
左梦庚面容沉静,恭敬接过那方沉甸甸的南汝参将铜印与兵符。身后王铁鞭、郝效忠、赵恪忠、王大锤等诸将眼中已迸发出狂喜的火光!
南汝参将!这意味着少帅和他们这些追随者的前程、权柄,乃至名正言顺掌握的兵力,都将随之增涨!
这里头甚至包括已经有游击将军头衔的郝效忠——他那个游击将军,乃是“援剿总兵官麾下标营右营游击将军”,别看名字好长一溜,看起来似乎挺威风的,其实说白了就是“家丁队右路头目”。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左良玉麾下家丁精锐,一共分前后左右中五营,王铁鞭、郝效忠其实都是其中一营的头目。只是郝效忠运气好,他是右营营官,跟左良玉从北方南下之后往往在前线作战,积功容易,因此做到了游击。
王铁鞭则不然,他是后营营官,一般负责殿后,或者调派斥候,因此至今没立下什么大点的功劳,而去年又被打发去辅佐(保护)左梦庚守许州了,就更没机会获得战功——要是这次许州之变左梦庚竟然还要因“陷许”而挨罚,那他王铁鞭多半也要被左良玉呵斥,简直倒霉透顶。
但现在好了,左梦庚直接做到南汝参将,郝效忠与王铁鞭肯定也会被记功。王铁鞭估计有很大概率会在事后论功中被授予游击衔,拉平与其余几位左良玉家丁五营营官的职务。
郝效忠则暗自琢磨:若是大帅南返之后,把自己调回他身边,那也就不说什么了,是直接举荐升迁某地参将(挂名),还是保持游击头衔不变,但厚赏金银,一切都归大帅说了算。
但若是大帅要把自己留在少帅身边,那暂时肯定不会升迁——总不能跟少帅同级嘛!不过,那就一定会厚赏!
少帅这次南阳一战,以两千破三万,必然名动天下!而自己则承担了其中关键的一击!再加上之后曹家庄一战,少帅大发横财……似这般,难道还能亏了自己?
赵恪忠、王大锤更不必说,他俩原先一个成了营官,但和王铁鞭一样没有官身;一个甚至只是权代营官职责,别说官身了,连“家丁头目”的位置都不稳。
现如今少帅高升参将,他俩当然要跟着扶摇直上啊,这还用怀疑?虽是从白身开始提拔,游击将军肯定是不敢想的,但两人麾下如今各有五百人,保底也能混个把总(按编制辖战兵440人,但嘉靖后实辖往往不到300,崇祯时甚至可能只有200左右),运气好说不定能捞个守备当当!
如今中原战局混乱,中原援剿总兵官左良玉就是最大的武官,作为营兵制下的军官,千总、守备这一级,左良玉就能直接委任——理论上若到战事结束,则需要朝廷决定是否继续担任,不过嘛……战事能结束?
底下人在想什么,左梦庚大致也能猜到,毕竟他前世就在军队任职——带职攻读陆指战役系嘛。从军不想升迁,拿破仑都不答应。
不过,他并没有喜形于色,而是尽可能平心静气地与那位满身熏香都遮不住怪异骚气的宣旨太监客套了一会儿。待太监被引去“用茶”——两块独山玉山形精雕与千两白银的程仪早已备妥——厅中只剩心腹,诸将便再也按捺不住。
“恭喜少帅!不,恭喜参戎!”郝效忠声如洪钟,率先抱拳,“两府防务!额兵近万!如此一来,少帅扩军练勇,再无顾忌!”
王铁鞭也是大笑:“似这般战功,得一参将理所应当!依我老王的看法,就该让少帅当个‘中原援剿副总兵’,你们说是不是?”
“哈哈哈!那敢情好,正是‘上阵父子兵’呢!俺就知道,少帅洪福齐天!”王大锤兴奋地搓着手,“虽说汝宁只剩府治尚在朝廷手中,但就凭那帮被少帅一战打破狗胆的泥腿子流寇,下次少帅出兵,还怕不能捶扁了他们?!”
赵恪忠断臂与完好的右手同时抬起,虚做了个抱拳之势,口中亦难掩激动:“若少帅要出兵汝宁,卑职愿为前驱!”
总之,厅中一片欢腾。
左梦庚摩挲着冰凉的参将铜印,嘴角亦不由微微上扬。朝廷的申饬在他意料之中,但这“南汝参将”之权,却还真是超出了他预估的“南阳参将”!
崇祯的用意,他自认为能大致揣测:以更大的权柄和兵额,既安抚拉拢左良玉,又将左家军牢牢钉死在对抗中原流寇的最前沿,为他和朱家天下冲锋陷阵。至于申饬,乃是悬顶之剑,用以恐吓自己老实效命。
呵,老实效命?你崇祯皇帝用人是个身份风格,难道我读了那么多史书会不知道?刻薄寡恩之极!有功,皆是自己圣明独照;有过,都是臣下无能不忠!
今日用得着时,恨不得夸上天去,仿佛天下唯你简在帝心;明日用不着了,说砍头就砍头,说凌迟就凌迟。甚至杀完之后还不肯放过,往往要“锐评”几句,尖酸刻薄到不忍直视!
孟子说得好,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我都知道你怎么对待臣下了,你还指望我老老实实效命于你?无非这天底下“忠君”二字尚有光环,我才不得不继续当这“忠臣”罢了!
然而,正当他欲开口说话,却见一旁的方以智面沉如水,待此时诸将贺声稍歇,才忽然冷冷地道:“左少帅身陷他人彀中却不自知,而诸位更是一个个喜不自禁……学生倒想请教,不知喜从何来?”
他这一语如冰水泼下,满堂皆寂。诸将愕然看向方以智,左梦庚的目光亦陡然锐利:“方公子何出此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