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议事厅的门在陈永福身后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面渐起的喧嚣和刺骨寒风。厅内只剩下左梦庚和方以智,油灯昏黄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砖上,微微摇曳。
左梦庚依旧站在窗边,只留下一个挺直如枪的背影,对着窗外吞噬一切的黑暗。他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塑,唯有握着刀柄的手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泄露着内心汹涌的暗流。
方以智看着这背影,喉头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却终究咽了回去。他能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铁锈味——那是大战前特有的、混合着血腥、硝烟和冰冷钢铁的死亡气息。
他默默走到案前,拿起那枚尚未刻完的狼牙,指尖感受着獠牙的冰冷与坚硬,以及那原始凶兽残留的暴戾。他拿起刻刀,就着昏灯,开始专注地雕琢。刀尖划过骨质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显得格外清晰,仿佛在与窗外无形的倒计时角力。
戌时初刻(晚7点),南阳城如同一头蛰伏的巨兽,在短暂的喧嚣后陷入了诡异的沉寂。全城两千余白日里领到钱粮的新老兵丁,心中的兴奋开始被一种压抑的紧张取代。
街道上,除了赵四狗派出的巡逻队沉重而警惕的脚步声,以及更远处东门方向隐约传来的刁斗声,再无其他杂音。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灯火尽熄,恐惧如同实质的寒冰,冻结了整座城池。
东门内,瓮城两侧的民居阴影里,陈永福亲自挑选的两队刀斧手,在他特意安排的几名家丁率领下屏息凝神。冰冷的刀刃紧贴着墙壁,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城门洞的方向,以及千斤闸那粗大绞索旁几个力士绷紧的身影。
与左梦庚面临兵力不足的困境类似,陈永福面临的困难同样是家丁不够。他不是个善于敛财之将,只养了六七十名家丁,再多就得大伙儿一起喝风拉烟。
兵力少,就得用好每一个兵,抓住每一个机会。陈永福按刀立于瓮城内侧的藏兵洞中,心跳如擂鼓,手心却一片冰凉。他反复默念着左梦庚的交代:等!放进来!关闸!杀!
城头上,明哨的士兵故意打着哈欠,抱着长矛倚在垛口,暗哨却如同钉子般楔在阴影里,目光锐利如鹰,扫视着城下那片被微弱雪光映照的、死寂的叛军营地轮廓。
戌时一刻(晚7点15分),到了。
东门内,靠近城墙根一处堆放废弃门板的角落,几条黑影如同鬼魅般贴地蠕动。为首者,正是曹家外院二管家曹旺!
此刻的曹旺脸上涂着锅灰,穿着赝品的府衙皂隶服,腰间鼓囊囊的,眼神里混杂着疯狂与恐惧。他身后跟着四个同样打扮的心腹,手中紧握着引火的火镰、火折子和一小罐气味刺鼻的猛火油。
“快!就是这里!堆得够多,还够干!”曹旺压低嗓子,声音嘶哑颤抖,“泼油!点火!点着就往城门跑!趁乱把门闩拉开!外面的兄弟只要一见火起就会冲过来!富贵就在眼前!”
黑乎乎的油脂迅速泼洒在干燥的木板堆上。刺鼻的气味弥漫开来,曹旺颤抖着手,掏出火镰火石,用力敲击——
“嚓!嚓!”火星迸溅!
就在第一簇火星即将引燃油渍的瞬间!
“咻——啪!”
一支鸣镝带着凄厉的尖啸,猛地从城头暗影中射出,不偏不倚,狠狠钉在曹旺脚边的冻土上!尾羽犹自嗡嗡震颤!
“有埋伏!”曹旺魂飞魄散,怪叫一声,手中的火镰火石脱手掉落!
几乎同时……
“杀贼——!”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瓮城两侧的民居中爆发!
数十条黑影如同出闸猛虎,挥舞着雪亮的钢刀利斧,从门窗、矮墙后猛扑而出!刀光在雪地的微光映照下,划出一道道死亡的弧线!
“噗嗤!”
“咔嚓!”
利刃入肉、斩断骨骼的闷响瞬间取代了点火声!曹旺身后一个刚掏出火折子的心腹,被一柄沉重的开山斧斜肩铲背劈成两半,鲜血内脏泼洒一地!另一个试图拔刀的,被两把钢刀同时捅穿胸腹!
曹旺肝胆俱裂,转身就想往城门洞跑,嘴里嘶喊着:“开门!快开门啊!救……”
话音未落,一柄冰冷的短矛从侧面阴影中如毒蛇般刺出,精准地贯穿了他的咽喉!将他剩下的话和生命一起钉死在冰冷的城墙上。他凸出的眼睛死死瞪着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的城门,身体抽搐着滑落。
混乱只持续了短短几个呼吸!五名内应,连同他们带来的引火之物,在废弃门板上留下几滩刺目的血污和散落的火具,便被埋伏已久的刀斧手砍瓜切菜般屠戮殆尽!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压过了猛火油的刺鼻气息。
“清理尸体!血迹盖雪!”带队的小旗官低声厉喝,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后的冷酷。几具温热的尸体被迅速拖入阴影。
然而,就在此时!
陈永福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角落的阴影里,他眼神锐利如鹰,扫过那堆泼了油却未点燃的废弃门板和杂物,又望向城外死寂的叛军大营,一个大胆的念头瞬间成型——少帅要的就是“引蛇出洞”,要的就是马士秀和李万庆动起来!这堆油浸的柴禾,不正是最好的诱饵吗?
“慢着!”陈永福低声喝止了正要去铲雪的士兵。他快步走到那堆废弃门板前,蹲下身,捡起曹旺遗落的火镰火石,毫不犹豫地用力敲击!
“嚓!嚓!噗!”
几点火星准确地溅落在泼了油的木板上!干燥的木板遇油即燃,橘黄色的火苗“腾”地一下窜了起来!迅速蔓延开来!
“参戎?!”小旗官和周围的刀斧手都惊呆了。
“别管!让它烧!”陈永福站起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镇定,他压低声音,语速极快地对小旗官下令,“看着些,把火势控制在这条小胡同的范围!不许蔓延到其他街巷!但务必让它烧得足够旺,足够让城外看清楚!明白吗?!”
“明白!”小旗官虽不明其深意,但大抵猜到是要故意烧给城外叛军看,立刻指挥手下用积雪在火堆外围设置隔离带,同时故意拨弄燃烧的门板等物,让火焰蹿得更高更猛!
“烧旺些!再烧旺些!”陈永福低吼着,眼中映着跳跃的火光,然后猛地转身,对着瓮城外,用尽力气嘶声大喊,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传得老远,带着一种刻意的惊惶和愤怒:“走水了!有贼子纵火!快救火!贼子往城门跑了!拦住他们!别让他们开城门!”
这喊声,配合着东门内那骤然升腾、在黑暗中异常醒目、照亮了半边城墙的火焰,如同一个巨大的信号弹,瞬间刺破了战前的死寂!
戌时二刻(晚7点30分),准时!
城外的叛军大营,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深潭,瞬间沸腾!
“火!东门起火了!李帅果然没糊弄咱们,他安排的内应得手了!”马士秀营中,他今夜特意安排瞭望的亲信哨兵发出狂喜的尖叫!
“快!快!全军压上!破城就在此刻!冲进去,三日不封刀!金银财帛任取!”马士秀压抑了许久的贪婪和野心被这射塌天知会过他的“信号”彻底点燃,猛地拔出腰刀,声嘶力竭地狂吼!他不再保存实力,将压箱底的老营精锐全部驱赶上前!
“呜——呜——呜——!”
苍凉而急促的号角声撕裂夜空!几十支巨大的火箭带着刺耳的尖啸腾空而起,猩红的尾焰直射南阳东城城楼!紧接着,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东门外平地卷起!无数火把骤然点亮,映照出黑压压如同钢铁洪流般涌来的马士秀老营精锐!箭矢如暴雨般泼洒向城头,攻势之猛烈远超之前所有!
“放箭!滚木礌石!金汁伺候!给老子顶住!”陈永福在城头看似嘶吼连连,但却极有章法。而下午刚补领了饷银和粮食的守军也丝毫不惧,憋了半天的怒火和杀意彻底爆发!城上城下,瞬间化作血肉磨坊!
白河东岸,李万庆的中军大营。
“报——!大帅!东城火起!火光冲天!马掌盘子的人开始猛攻了!喊杀声震耳欲聋!”斥候几乎是滚进大帐,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李万庆猛地从虎皮椅上蹦起,脸上横肉因狂喜而扭曲,狠狠一拳砸在案几上:“哈哈哈!好!曹二爷果然没让老子失望!内应得手了!马士秀那滑头也拼命了!天助我也!”他眼中燃烧着贪婪和志在必得的火焰,仿佛南阳城已是他囊中之物!
“传令!前军渡河!中军随后!后军跟上!给我直扑东门,接应马士秀!儿郎们,给老子碾碎南阳城!第一个登城者,赏千金,封掌旅!”李万庆拔出腰刀,直指对岸火光冲天的战场,声音因亢奋而嘶哑!
“呜——!!”雄浑凄厉的总攻号角响彻云霄!早已集结在岸边的叛军主力如同开闸的怒潮,呐喊着冲向冰封的白河!
火把连成一片无边无际的火海,马蹄声、脚步声震得冰面嗡嗡作响,直扑西岸!李万庆仿佛已经看到城门洞开,自己踏着左梦庚的尸体入主南阳的景象!
南阳城头,陈永福一边指挥守军死战,抵挡着马士秀老营的疯狂进攻,一边死死盯着白河方向那片骤然亮起、如同地狱熔岩般汹涌而来的火海!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对着身边的旗牌官厉声咆哮:“发信号!白河的大鱼上钩了!”
三支裹着红布、带着尖锐哨音的火箭,猛地从东门城楼最高处射向漆黑的夜空!红艳艳的光芒即使在激烈的战场上也清晰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