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进来的不是郝效忠,而是面沉如水、眼中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陈永福!他甲胄上沾满雪泥,身后跟着两名同样脸色铁青的家丁亲兵。
更令人心惊的是,陈永福的亲兵,正押着两个被捆得结结实实、满脸是血、却兀自梗着脖子、眼神桀骜的左家亲兵!看其服色,正是王铁鞭多年来亲自训练、日前刚刚被左梦庚新编为天枢营的精锐!
“左少帅!”陈永福的声音如同冰河炸裂,强压着滔天的怒意,抱拳行礼的动作都带着金石交击般的力道,“末将斗胆,擒拿凶徒,请少帅裁断!”
花厅内瞬间死寂!方以智的笔再次悬停,愕然抬头。左梦庚眼神骤然锐利如刀,扫过那两个被捆的亲兵,又看向陈永福:“陈参戎,这是何意?”
“何意?!”陈永福猛地一指那两个天枢营亲兵,声音陡然拔高,震得帐内炭火都似乎一暗,“奉少帅军令,末将负责南城防务,兼管南城治安!可就在半个时辰前,此二獠!竟敢擅闯民宅,欲行奸淫掳掠之事!
若非末将巡城亲兵撞破,那户人家妻女已遭毒手!当时人赃俱获,女子衣襟被扯烂,家中仅有的一点铜钱、半袋杂粮也被搜出揣在此獠怀中!此等禽兽行径,就发生在我南阳城中!就在少帅您‘安民守土’的眼皮子底下!敢问少帅,军法何在?!天理何在?!”
他每说一句,气势便攀升一分,那股久经沙场、守护一方养成的刚烈正气,如同实质般压向帐中诸人。那两个被捆的亲兵在随即赶来的王铁鞭杀人般的目光下,终于露出一丝惧色,但依旧嘴硬:“陈参戎血口喷人!我们兄弟是奉……奉王头儿之命,去那家‘征用’点柴火取暖……”
“住口!”陈永福厉声断喝,声如雷霆,“征用柴火?征用柴火需要撕扯妇人衣衫?!需要抢夺孩童口粮?!左少帅!”
他猛地转向左梦庚,目光灼灼,“末将知您麾下亲兵皆是左帅精心调教之精锐,然军纪败坏至此,与城外流寇何异?!今日若不严惩,何以服众?何以安民?何以守城?!末将斗胆,请少帅立行军法,明正典刑,以儆效尤!否则,末将恐军心涣散,民怨沸腾,未等叛军攻城,南阳已自乱矣!”
陈永福的声音在帐中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人心上。这不是叛变,这是忠耿干将在职责范围内,对破坏军纪、祸害百姓行为的极度愤慨和最严厉的控诉!
只是,他却将一个尖锐无比、无法回避的难题,直接砸在了左梦庚面前:你口口声声要安民守城,如今你的亲兵却在害民虐民!你管是不管?杀是不杀?
方以智看着眼前这一幕,再看看地上那两个凶徒,又看看脸色铁青的王铁鞭和面沉如水的左梦庚,心中五味杂陈。陈永福的刚正不阿让他心生敬意,但左家军的暴行更让他心寒齿冷。
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炭火噼啪的爆裂声和陈永福粗重的、压抑着怒火的喘息。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左梦庚身上。
左梦庚缓缓站起身。他没有看王铁鞭,也没有看那两个被捆的亲兵。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刺陈永福眼底深处那燃烧的、不容置疑的正气与愤怒。
片刻的死寂后,左梦庚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陈参戎。”
“末将在!”
“你擒凶有功,明察秋毫,护我南阳百姓安危,壮哉!”左梦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传令:将此二獠,即刻押赴南城门楼之下!召集南城所有守军、以及附近里甲百姓!本将要……当众执行军法!”
此言一出,王铁鞭脸色瞬间煞白,面上肌肉一动一动,显然是在咬牙强忍怒气。那两个亲兵更是面如死灰,拼命挣扎嚎叫:“少帅饶命!王头儿救命啊!”
陈永福眼中则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深深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认可。他没想到,这位年轻的少帅,竟真有如此魄力,以未及弱冠之年,刀刃向内!
“王铁鞭!”左梦庚一声断喝,目光如电般扫向自己的家丁头目。
“末……末将在!”王铁鞭一个激灵,下意识单膝跪地。
“赵四狗!”左梦庚再喝一声。
“小的在!”赵四狗刚刚进门,被这一声吓得连忙跪倒,磕头不已。
“你二人御下不严,约束不力,致使旧部、麾下犯此大恶,败坏我军声誉,动摇守城根本!罚杖责二十!即刻执行!由陈参戎亲兵监刑!”左梦庚的声音冰冷如铁,“杖毕之后,你二人亲自执刀!分别斩此二獠!”
赵四狗茫然抬头,看了看左梦庚,虽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接过这批人的管辖权,怎么就吃了如此严重的惩罚,但还是老老实实叩首道:“小的知罪,小的领命。”
而王铁鞭则猛地抬头,眼中全是难以置信和屈辱,但接触到左梦庚那双毫无感情、如同深渊般的眸子,所有的不甘和愤怒瞬间被冻结。
他太了解这位少帅了!少帅此刻的眼神,比刀锋更冷。他也太了解左良玉左大帅了,虽然大帅总说少帅这不好、那不行,但……那可是他唯一的嫡子,如今更是唯一的血脉与希望!
王铁鞭猛然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力道,以头叩地:“末将……领罚!谢少帅不杀之恩!”
“郝效忠!”左梦庚甚至没有理会王铁鞭,而是再次点名。
“末将在!”郝效忠的声音从花厅外传来,他显然已在门口听到了全过程。
“点齐你的人马,即刻接管南城防务!在军法执行期间,维持秩序,弹压一切敢有异动者!无论何人!”
“得令!”郝效忠的声音有些诡异,似乎带着一丝嗜血的兴奋。
左梦庚最后看向陈永福,语气稍稍缓和,却依旧带着沉重的压力:“陈参戎,你秉公执法,乃我军中砥柱。南城防务暂交郝游戎打理,你来亲自负责监刑与行刑!务必让所有军民都看清楚,我左梦庚麾下,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凡祸害百姓者,无论他是谁的人,是什么身份,都必须付出血的代价!”
“末将……遵命!”陈永福抱拳,声音铿锵。他看向左梦庚的目光,少了几分愤怒,多了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这位少帅的手段,狠辣果决,远超他的预料。
他转过身,昂然押着那两个面无人色的凶徒,带着同样神情肃穆的亲兵,转身大步走出军帐。甚至,连王铁鞭也被陈永福的亲兵“请”了出去。
花厅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左梦庚和方以智。方以智手中的笔不知何时已落在纸上,洇开一大片墨迹。他看着左梦庚,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恐惧、惊愕、一丝扭曲的“快意”?还有……茫然。
左梦庚走回案前,拿起方以智掉落的那支笔,蘸饱了浓墨,在那篇被污了又污的《南阳安民记》残稿旁,另铺开一张雪白的宣纸,悬腕落笔。
笔走龙蛇,铁画银钩,带着一股扑面而来的杀伐决断之气,赫然写下四个大字:
南阳!安民!
最后一笔落下,力透纸背!墨迹淋漓的“安民”二字,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与花厅外即将响起的惨叫声和刽子手刀锋的寒光,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就在此时,城外东北方向,遥远的、被风雪模糊的地平线上,猛地蹿起数点刺目的猩红火光!紧接着,是第二点、第三点……如同地狱睁开的眼睛,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终连成一片熊熊燃烧的血色之河,翻滚着,咆哮着,向着风雪中的南阳城,汹涌扑来!
马进忠的前锋杜应金部,到了!而南阳城内,一场肃杀军法的血色帷幕,也刚刚拉开。
“方公子,”放下笔的左梦庚恢复了平时的语气,“且先搁笔,与我去一趟南城吧。回来之后,包你文思泉涌、下笔有神,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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