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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过天去,龚况果然一早登门拜会。
他与赵令甫平辈论交、兄弟相称,到了王晟面前,无形中就矮上一辈。
但真要论起来,王晟比龚况只年长七八岁,反倒比后者与赵令甫的年纪差距还小些。
所以王晟也没有真个拿大,很是和气地陪对方聊了一阵,赵令甫同样陪坐在旁。
寒暄过后,王晟便十分自然地将话题引向沧浪亭:“昨日听我这外甥回来后提起,大郎与几位俊彦过几日将往沧浪亭雅集?”
龚况拱手笑答:“确有此事!过几日便是冬至,苏家大郎提前于沧浪亭设下雅集,后学与几位好友受邀,准备同去贺冬。”
“也不瞒大官人说,后学今日登门,其实正是为了邀三郎一同前去,不知大官人可能应准?”
在当下,“贺冬”是一件与祭祖并重的习俗。
民间都说“冬至大如年”,甚至称“冬至”为“亚岁”,百姓在这一天会穿戴新衣、拜访亲友,士大夫之间也会互送名帖,场面之热闹几乎不逊色于春节。
本朝士子们本就喜欢集会宴饮,又怎会错过这样好的机会?所以久来便成惯例。
龚家与苏家本就是姻亲,龚况的姑祖母当初嫁给了苏舜钦的伯父。
虽然苏学士与其伯父如今都已经故去,但龚况的那位姑祖母尚还健在,所以龚苏两家往来依旧不曾断绝。
王晟虽与龚家往来不多,但毕竟盘踞吴地这么多年,这些情况多少也是有所了解的,于是道:
“苏学士当年清名远播,沧浪亭如今也是姑苏远近闻名的风雅所在,三郎能有这个福分,我又岂有不允的道理?”
“不过三郎毕竟年幼,回头还须有劳大郎多加看顾提点才是!”
龚况得了这话,当即表态:“这是自然,便是大官人不提,后学也自当照顾三郎周全。况且三郎年纪虽小,但聪慧过人,行止有度,大官人只管放心!”
王晟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语气中又多几分亲近,道:“有大郎这句话,我自是放心的!”
言罢,又往自家外甥处看了一眼,并以眼神示意。
赵令甫心领神会,当即开口道:“龚兄,小弟此前并未参加过甚么集会,不知这里面可有什么说道?需不需要提前准备些什么?”
“哪有什么说道?正常集会而已,赏花赏雪,饮酒赋诗,三郎或还不好饮酒,那饮茶赋诗也是一样!”,龚况随口答道。
冬至前后,山茶、腊梅、蟹爪兰、瓜叶菊等花相继绽放,虽不如春日里百花齐放,却也不是无花可赏。
不过刚一说完,他似乎又忽然想起什么,面色变了变,略带尴尬地补充道:“要非说有什么特别之处,那便是苏家大郎准备拿几样苏学士当年收集的书画碑帖、金石古玩作为彩头助兴。”
龚况这话说的有些模糊,赵令甫只是若有所思,王晟却瞬间明晰其意。
自苏学士去后,后辈子孙守业艰难,苏家门庭大不如前,这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甚至变卖祖产,也算不得什么隐秘之事。
如今龚况又说苏家大郎有意拿苏学士当年收集的书画碑帖、金石古玩当彩头,恐怕多是借沧浪亭雅集之名,行那兜售物件筹措银钱之实。
其实苏学士的遗泽,如果真堂而皇之地拿到外面挂牌售卖,肯定是不愁销路。
苏州境内富贾云集,土财主极多,又爱附庸风雅,若有机会得一两件苏学士的收藏之物装点门楣,那他们必定是不惜银钱的。
偏生苏家子弟还要些脸面,顶着雅集彩头这层皮行事,传讲出去多少好听些。
而且有资格与会之人,多是当地俊彦,先祖遗泽能托付给真正爱惜之人,总强过明珠暗投,落入些粗鄙商贾之手,徒增铜臭。
龚家与苏家到底是姻亲,有些私交,对内情自然是比旁人更清楚的。
如今见到后者落难,便是看在龚况那位姑祖母的面子上,也该尽力周全帮衬一二,以全两家旧谊。
而龚况邀赵令甫同去,未必没有看中王家家资丰厚的因素在,有意为二者牵线搭桥。
王晟虽未入仕,但到底是出身官宦之家,其父其祖曾身居高位,其叔伯、兄弟亦多在朝为官,门第远非寻常商贾可比。
双方心知肚明,话便不必说透,点到为止。
又随意聊上几句,约定好时间,龚况就起身告辞离去。
待他走后,王晟与赵令甫说通其中关窍,后者这才思量清楚。
于是问道:“那舅父可要凑这个热闹?”
王晟点了点头道:“既然有此机会,若真能得一二件苏学士珍藏,即便多抛费些银钱也是值得的!”
他说的是心里话,其实也代表了所处阶层绝大多数人的想法。
赵令甫又问:“那可有甚么标准?”
王晟笑道:“届时三郎自己拿主意便是,不拘着是万钱还是十万钱,左右家中不差这些。”
万钱、十万钱,听起来很多,但实际上换算成银,不过是十两和百两。
且不说顾陆朱张这等真正的望姓豪族,单是吴地一些稍微上点档次的地主老财,坐拥万贯者便不在少数。
据《吴郡志》所载,甚至有些地主“有田数十顷,岁入租米数千石”,按时下粮价一石一贯来算,每年就是几千贯!
即便扣除春秋税赋、上下打点与日用花销,那也是一大笔银钱。
一贯千钱,万贯便合白银万两!
而一些小商人“经营数年,积资万贯”的情况,同样常见。
王家有横塘船场,更有昆山诸多产业,就算说一句年入十万贯也不算夸张,所以王晟这话自然底气十足。
其实莫说苏学士的那些收藏,便是那座名声极大的沧浪亭,只要苏家人肯卖,王晟都会毫不犹豫!
三十年前,苏学士购置沧浪亭那块地的时候抛费了四万钱,后经修缮建造园林,再加上苏学士的“名人效应”,给它翻上二十倍不算少吧?
那也才八十万钱,合白银八百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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