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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不曾见过我,如何认定我是你姨父?”
慕容博刻下倒也不急杀人灭口,索性是在自家庄上,此时夜深人静又无人觉察,难道还怕一个五六岁的娃娃翻天不成?
眼见赵令甫年纪虽小,神情慌乱,却敢开口叫停,他便愿意给他个机会,听听此子要说些什么。
赵令甫情知事关重大,一不留神,兴许今日便把小命交代在这儿了,于是振作精神,提气道:“适才外甥听见表兄与姨父谈话,此间又无旁人,料定不会认错!”
慕容博听完,阴恻恻一笑,道:“倒是有几分小聪明,不过你果然听见了大事,那便留你不得了!”
他的面貌本就有些阴鸷,说出这话便更加骇人。
赵令甫忙道:“姨父请听我一言!”
“外甥今日因缘际会,方有幸听见姨父与表兄谋得好大事!”
有幸?
慕容博笑容愈发阴鸷,只觉眼前这小崽子,倒有点意思。
“小小年纪竟敢在我面前说鬼?你就不怕我一掌打杀了你?”
赵令甫说过两句,此时心中胆气又壮三分,强辩道:“外甥岂敢在姨父面前放肆?只是外甥这条小命,姨父便收了去又有什么用处?还不如暂且留下,或许于慕容家大业有益!”
慕容博此番倒真来了兴趣,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胆大的孩童,生死面前,竟能不惧不乱,还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便是让复儿来面对这种情势,只怕也未必能比此子做的更好!
小小年纪,能有这份镇静与急智,足见其是个可塑之才!
“哦?你且说说看,留着你,能于我慕容家的大业,有何益处?”
慕容博眼下还真想听听此子能说出个什么道道。
赵令甫心思电转,目光却不晃不飘,沉肃道:“姨父可知我乃本朝太祖皇帝正派来孙?”
所谓来孙,也就是玄孙之子,对应五世孙!
慕容博有心复国,既娶了王家女为妻,又怎会不打妻族的主意?
妻姐如何,妻弟如何,只怕他比自己的妻子知道的都要清楚!
因是笑道:“呵呵!我便知道你这猴儿不老实!且不论你这赵宋太祖皇帝的来孙身份能顶什么用,单说那宗室除名一事,你当我不知么?”
赵令甫并不慌张,只慢条斯理地说道:“姨父果然消息灵通,不过外甥从未想过在此事上有所欺瞒!”
“哼!那你替它作甚!”,慕容博自是不会信一个五岁小儿胡扯。
赵令甫便道:“外甥虽被宗室除名,但正如慕容家身上流着旧燕血脉一样,外甥身体里流淌着的本朝太祖血脉总也不是假的。”
慕容博心头微动,面上却不显,只道:“是真是假又有什么所谓?赵宋传承至今已过百年,所谓宗室子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更遑论你一个除名宗室,又有何特异之处?”
赵令甫对答如流:“姨父正是问到了点上!本朝传承日久,确实宗室繁多,但事涉谋反而问罪的,自太祖以来,唯涪王赵廷美与我父二人而已!”
不待慕容博再问,他又继续道:“当今官家乃是太宗皇帝一脉,姨父远离朝堂或许不知,禁中早有‘太祖后当再有天下’的谶语流传。”
“是以才有了李逢等人主动向我父示好,所谋所求,不外乎一份从龙之功!”
“而朝廷当中,有此心者,又岂是一两个人?”
“官家之所以在并无太多凭据的情况下,草草将我父定罪赐死,无非也是因着心生忌惮,这才要杀鸡儆猴罢!”
慕容博这些年的心思一直在外,所想所念皆是挑起宋辽之战,再掀动江湖内乱,只要赵宋江山不稳,慕容家便有机会揭竿而起!
倒还真就未想过,赵家内部竟也有龃龉,或有机会分而划之?
心下对赵令甫便已有几分看重,此子小小年纪,说话行事竟有如此章法,当真是天纵之资!
对比之下,复儿虽天赋尚可,但若论朝堂心术,捭阖大势的眼力手段,竟比这小儿还逊色不少!
“那又如何?眼下你父已死,无依无凭,还有何价值?”
这话口不对心,但慕容博有心验看此子成色,自然要多加逼迫。
赵令甫抿了抿嘴,接着道:“北燕亡国距今已六百余载,敢问姨父,当今天下还有多少燕国旧臣?又有几人能助慕容家成事?”
此事乃是慕容家历代子孙的一块心病,如今被戳中,慕容博当即变了脸色,一手就扣住赵令甫的喉咙,压着嗓子厉声道:“你当我真不敢杀你么!”
赵令甫喉头发紧,立时便觉呼吸艰难,但更知眼下生死操于人手,故而也不挣扎,只道:“慕容家若执意打着复兴大燕的旗号谋事,恐怕应者寥寥,但若以‘还位于太祖一脉’的名头举事,形势将大为不同!”
“不止有大义名分可用!就连朝堂诸公,或也有暗中倒戈相助者!”
艰难说完,慕容博方才松手。
赵令甫只觉眼冒星光,幽而复明,而后大口喘着粗气,直至喉咙干痒,剧烈咳嗽起来。
慕容博死死盯住他,端详了好一阵,方才言道:“三郎如此年幼,竟有这般见识,常听说甘罗十二为相、李泌七岁惊朝堂,我还道是前人夸张杜撰,不想今日见了三郎,方知神童之说,果然不假!”
赵令甫止住咳嗽,好容易缓将过来,听见这话心底也是不安,便道:“外甥哪里算是什么神童?只是前番家中变故,事关生死,因而多得父母叮嘱,牢记于心罢了!”
慕容博也不追究,又道:“可三郎到底姓赵!竟舍得将祖宗基业拱手送与外人?”
说话时,两眼直勾勾盯着他,仿佛想要将其看透。
赵令甫不躲不避,强撑着迎上对方视线,方才道:“姨父这话不对!外甥虽姓赵,但我太祖一脉和他太宗一脉终归不是一脉相承!昔日烛影斧声,太宗弑兄篡位,今日官家又害我父兄、困我母亲!”
“如此新仇旧恨,哪还有什么亲如一家?分明势同水火才是真!”
他说得情真意切,又俱是事实,由不得慕容博不信。
不仅如此,赵令甫还道:“况且姨父也知道,我如今已是除名宗子,与庶民无异,当今官家临朝一天,便无我出头之日,我母亲也要在那庵堂中受熬煎!”
“若姨父果真能成事,外甥不求旁的,只求一个母子团圆,为父正名!如此也算不枉为人子了!”
慕容博看着赵令甫,目光深邃,良久之后,幽幽言道:“三郎如今年幼,且受制于我,方有此言,千好万好,可心里却怕是在想着‘壮则有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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