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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飘了整夜,直至天明也不曾止息。
两艘篷船一早出了苏州城,沿胥江转运河,分前后驶入太湖。
赵令甫与沈先生对坐在船舱里,一旁又有秀娘为二人烹茶。
远处,天与云与山与水,当真是上下一白。
无猿啼无鸟鸣,远离尘世烟火,唯有船头破水声与簌簌风雪声协奏,清净、雅致,身处其间,仿若闲云一片。
“秀娘姐姐以前可来这儿见过姨母?”,赵令甫随口问着。
秀娘放下茶壶,回道:“奴婢去年随大官人来过一回,有幸见着二姑娘一面。”
这里的“姑娘”其实与“姑母”是一个意思,时下用得也多。
若是前面加了姓氏,那才是用来称呼年轻女性的。
“我却还不曾见过姨母,秀娘姐姐可否跟我说说,姨母是怎样一个人?”
许是跟沈先生相处久了,赵令甫如今也染上了几分好打听的毛病。
先前从沈先生处打听了不少慕容家的事,但姨母毕竟是女眷,又不曾抛头露面,自然是不会有什么消息传出,反倒是问秀娘这样的小丫鬟更方便。
“这——,婢子所知也不多,但奴婢曾听阿娘说过,二姑娘是个明媚爽利的人,早年还在家中时,掌家管事,便有丈夫气!”
有丈夫气?
其实就跟巾帼不让须眉是一个意思!
有这一句,赵令甫心里便有数了。
自家那姨母,多半是个性子刚强的,放到后世,或许就是“假小子”、“女汉子”之类。
不过倒也合理!
毕竟双亲去得都早,长姐又早早出嫁,家中只剩下她和一个不足十岁的幼弟,可不就得刚强起来?
再说,姨母若不是自个儿有主意,堂堂王家女又怎会嫁去慕容家?
总不会真有人以为慕容家还是什么大燕皇族吧?
大燕早亡了!
赵令甫望向舱外,八百里太湖无遮无挡,视野极为开阔。
没有亲身到过这里的人或许想象不出八百里是怎样一个概念,这么说吧,纯以面积比较的话,一个太湖能装下三百八十个西湖!
湖中有大小岛屿五十余座,燕子坞位于姑苏城西三十里外的洞庭苇塘深处,依托着几座小岛而建。
此地颇为隐秘,若没有熟悉水路的老手掌舵,只怕还真发现不了。
燕子坞最外围有四座小岛,上面分别建有青云庄、赤霞庄、金风庄和玄霜庄,统属慕容家治下,各有家将打理。
过了四岛防线,往里先走二九水路到琴韵小筑,再走四九水路到听香水榭,最后重岛拱卫之处,才是参合庄所在!
路途实在遥远,一日时间肯定是赶不到的,于是众人在琴韵小筑靠岸停船,小歇一夜。
赵令甫下船后略略扫量周围一眼,只是个面积极小的半岛,环境布置倒很雅致,又起木桩,搭了四五间精舍。
此地主人暂时还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位阿碧姑娘,而是一位从前便伺候慕容家主的老妈妈。
他以前看书时,总以为琴韵小筑和听香水榭两处,是专门为阿碧阿朱两位姑娘而建,现在看来也确实有些想当然了。
慕容家在姑苏扎根已久,一心只求复国,哪有功夫为两个侍女花心思?
所以必是先有的这两处建筑,后因二女出类拔萃,才被分派过来罢。
只是不知,那两个姑娘是几时到的慕容家,若依着他那表妹“王语嫣”的岁数来,怎么也还得等上五七八年。
湖中事暂且按下不提,却说自赵令甫一行去后,王晟便果真派了进喜去与李青萝“摊牌”。
“夫人,大官人的意思是,曼陀山庄如今已经建成,岛上清静,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更适宜夫人调养身子。”
进喜开口还是有分寸的,态度也是无可挑剔。
可李青萝正是情绪敏感的时候,受不得半点刺激,听了这话,立时眼泛寒光,如同淬了毒一般骇人!
“他这是要赶我走?哈哈哈!”
此言,声音中带着些许不可置信,笑起来更是凄楚癫狂。
“这话,他怎么不自己来说!啊?”
这样的一声质问,换做平常下人只怕早就被吓破了胆。
但进喜毕竟是王晟身边心腹,既来传话,那代表的就是王晟的脸面,自然不敢露怯。
只任凭夫人发泄情绪,而后才冷静说道:“夫人何必如此?大官人已知晓了中毒染病一事,只因顾念往日情分,才想给彼此留些脸面,夫人又何必非要戳破?”
李青萝闻言顿时怒气全消,心头忽然浮起一抹慌乱。
他知道了!
他知道是自己给他下毒了?
这怎么可能!
她的确做了这样的事,可这不代表自己能接受对方知道!
有些事情,只要一直瞒着不让对方发现,那她就可以一直自欺欺人,理直气壮!
但若是被戳穿了,那股气势立刻就要泄下去一大截。
难怪他如此绝情,甚至连再见自己一面都不肯!
李青萝心中忽然有些伤感,也有些悲凉,略怀忐忑地问了一声:“他,现在怎么样了?”
进喜见她语气和缓下来,也是长松了一口气,后背冷汗涔涔不敢叫人察觉,只强装镇定道:“大官人得上天眷顾,命不该绝,恰巧遇上一位神医诊治,如今已有所好转。”
李青萝心下茫然,听到这个消息,一时也说不上是庆幸更多还是失望更多。
沉默良久,方才出声道:“你去回了他,让他给女儿取个名字吧!”
这话,便算是答应了。
只要王晟给她的女儿取了名字,承认了女儿王家嫡女的身份,那她便同意搬去曼陀山庄。
从此,是不是亲生也好,有没有下毒也罢,通通成了历史,谁都不要再提!
进喜很快去回了话,王晟闻言,也是久久不语。
最终,从书架上取出一卷画来,默默展开一半。
这幅画,是他几个月前亲笔所绘,画上的人正是李青萝!
当时的她,明艳动人,语笑嫣然!
可惜短短数月,物是人非!
罢!罢!罢!
“你去将这幅画交给她,此画,现也不该我留!至于她那女儿,就取名‘语嫣’!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