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风不是没见过杀人,也不是第一次目睹身边人命消逝。
可这一刻,怒意却烧透了五脏六腑。
巩沧海,曾是杀人如麻的女魔头,人人得而诛之。
可她先前已跪在自己脚下,低眉顺眼,俯首称臣。
或许虚与委蛇,或许别有用心。
可至少,在沈风心里,“白发三千丈”是他此生走来,第一个麾下、第一个奴仆。
是他犹豫良久才决定饶恕的,是他准备花费心思试验生死之意的,甚至——
是为未来,精心豢养的,第一条狗!
可就在刚刚,便被人当着他的面,轻描淡写地,一指碾死。
打狗也要看主子,何况是杀人!
他死死盯着那具兴许仍残留体温的尸体。
心口仿佛压了一块千钧巨石,沉,痛,喘不过气。
这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正如巩沧海拦不住自己斩向极乐童子的剑,他沈风,也根本来不及挡下灰袍老者那随手一指。
一股无力感,突然从心底浮起,席卷全身。
他护不住人。
护不住身边投奔过来的人。
甚至于,他连自己都护不住。
屈辱、愤怒、懊悔、悲凉,如海潮般轰然涌至,几乎将五脏六腑撕裂成碎片。
他眼中血丝炸裂,牙关紧咬,连掌心都被指甲刺穿,血渍顺着指缝淌下。
然后,抬起头,望向负手立于船头的上官错。
他举起了剑。
风雪之意,死生之气,暴涌而出!
一副黑白交融的双鱼图案,凭空浮现于甲板上。
剑光怒啸,长逾十丈的混沌剑芒破空斩下,如寒夜中的霹雳落地,劈开天地、劈开生死。
这是他能斩出的最强一剑。
三门大圆满武学汇聚一身,三重意境交相辉映。
这一剑本该惊天动地,本该能破除所有艰难险阻。
可惜,统统没用。
因为他面对的,是五姓七望之一,上官世家的家老。
即便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家老。
有些结局,从一开始,就已注定。
不因愤怒,不因挣扎,不因不甘。
上官错抬起手,淡然点出一指。
乾坤一指。
那一瞬间,沈风终于明白了巩沧海倒下前的眼神。
那不是恐惧。
是无可抗拒的绝望。
天地静了。
没有风声,没有水声,也没有剑鸣。
只剩那一指。
一指碗口粗细的青色气劲,直取沈风。
风雪被吞没,生死之气被抽干,就连黑白双鱼的图案,也被指风震散。
青色气劲与混沌剑芒碰撞,无声无息,剑芒寸寸崩散。
青气未歇,继续前行。
像是一道电闪,缓缓击穿整个夜色。
噗。
气劲穿透了沈风的腹部。
不是一点,不是一线。
是一个洞。
一个蹲下去看,能瞧见另一侧夜幕中大片星空的洞。
血,如泉涌,在夜空中拖出一条弧形。
沈风整个人被这气劲贯穿,倒飞而出,意识模糊时,依稀看到远处那艘巨型楼船上,上官燕与萧墨并肩而立,观赏着这场战斗。
砰——
如落石沉江,他终于重重砸入水中。
浪花高高溅起起丈许,又迅速归于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仿佛他,从不曾来过这世间。
上官错冷眼看着沈风坠入江中,神情未动分毫。
片刻后,他转头瞥了一眼倒毙在桅杆旁的巩沧海。
“这么高的个子,真是麻烦。”
他语气平静,带着些嫌弃。
下一瞬,指锋闪过。
唰!
巩沧海的头颅干脆利落地滚落甲板,白发散开,面容栩栩如生。
上官错随手一张,将那头颅吸到手中,像是从地摊上挑了个瓜果。
挥袖一掠,那具无头尸身沉甸甸落入江水,只留下声响。
再无多言,他脚尖一点,身形拔起,如大鸟投林,落向了远处上官家的楼船。
夜色不动。
江风拂过甲板,只带走一地死意。
破损楼船静静飘在清江之上,像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
渐渐地,不知几个时辰过去。
天光破晓,江面终被阳光普照,破损楼船也被洒上一层金黄。
来往船只渐多。
有人远远望见那艘依旧飘在江面破船,有些好奇。
只是他们永远不可能猜到,这一夜,破船之上到底死了多少人......
江底幽冷,水光沉沉。
沈风的“尸体”静静沉在泥沙之间,身形僵硬,眼眸紧闭。
只是,胸腹上的那个圆形大洞,早已看不出痕迹,只剩血迹。
在他体内,看不见的地方,无穷生机源源不绝,正悄无声息游走全身。
这一次,他伤得太重,心肝脾肺肾,几乎没了一半。
若非是活死人之躯吊着一口气,就算《两仪生死剑》练到大圆满,也绝不可能活到现在。
加之内力自成天地,生生不息,这才不断转化生机,无意识中疯狂修补着五脏六腑,各处经脉。
气血在体内开始翻涌。
心脉,终于开始缓慢搏动。
砰……砰……
这是他的心跳,也是他体内尚存的一点执念。
尸体开始轻轻浮动,仿佛沉江的石,被水意托起。
下一刻,他的眼皮微微一颤,而后眼珠在眼皮之下快速转动着。
他活了下来,却没有醒。
因为,他还在梦里。
在梦里,他落入海底。
没有挣扎,也没有闭气,只任凭身躯、心意一同往下坠,坠入命运最深的那道暗沟。
他梦见了前世,梦见了今生。
梦见无常司冷冷的白墙,梦见诏狱满地的血,梦见那些人笑起来的眼神比刀更凉。
有些人嘲笑他,有些人约束他,有些人欺负他,还有些人想要他的命。
忽然,梦中天穹裂开,一根手指从天而降。
没有声音,没有征兆,却将他整个人打落到了更深的深渊。
下一刻,沈风睁开了眼睛。
他不知道自己沉了多久。
江水冰冷,仿佛一层薄霜贴在骨上,头顶那点日光,穿透水面,淡淡映入眼中,竟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转了下身子,忽然看见,不远处,漂浮着一具无头尸体,衣袍飘摇,也在随他一起,不断沉浮着。
他双脚一蹬,划了过去。
看着身材,看着衣裳,他认出,是巩沧海的。
沈风怔住了。
他睁着眼,眼中传来一阵刺痛。
他想流泪。
可身在江中,泪水流不出来。
他只觉得眼眶里仿佛有刀在搅。
看着眼前熟悉的身形,他忽然想起前世。
他小时候有个奥特曼玩具。
被人抢去,拧断了头,而后笑嘻嘻还给自己。
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
而白发三千丈,算是他今生的第一个“玩具”。
他无比期待的一个“玩具”!
他看着她凌波虚度,看着她高挂黑榜,看着她匍匐在地。
他以为,这就是今世崛起的开始。
他谋划着,如何一步步彻底收服这个魔头。
他甚至想了那么多的用法......
可现在,全毁了。
被上官错,轻描淡写地,一指抹去。
巩沧海的无头尸体在水中缓缓沉没,沈风终于伸手。
却什么都没拉住。
水流太急,人太轻。
像他那些尚未开始的野望,像他曾经满心的欢喜,幼稚无比,被人拎起,又随手扔进了江底。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往下沉,越沉越远。
沈风嘴里无声自语。
“上官家,你该死啊。”
他的眼神忽然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平静无波,少显情绪。
而是凶狠。
彻骨的、蚀骨的、从心底里爬出来的凶狠。
就是因为他没有实力,李无咎才敢抢他的功。
就是因为他没有实力,赵无眠才会打压他。
就因为他没有实力,所以他杀不掉袁随云。
就是因为他没有实力,所以他像个孩子一样,又一次丢掉了自己的“玩具”。
“凭什么?”
“凭什么,千年世家高高在上,生来尊贵!”
“凭什么,你们说谁该死,谁就得死!”
“凭什么,他随手一指,就能抹杀我沈风的一切!”
“凭什么,有人活得像神,有人活得像狗!”
甚至他在想,就是因为没有实力,父亲沈怀之才会早早死掉,死于某种阴谋算计。
江水咆哮着从他身边冲过。
他一字一句,仿佛从胸腔里生撕出来。
“我沈风发誓——”
“终有一日,上官世家的血,要染尽天下江水!”
“终有一日,这世间所有的生死贵贱、善恶是非——”
“都由我定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