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椒房殿的暖炉依旧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安息香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试图掩盖空气中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甜腥气。殿内侍立的宫娥宦官垂首屏息,如同精致的木偶,但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瞟向凤榻的方向,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
吕雉斜倚在铺着厚厚貂裘的凤榻上。那张曾经威仪赫赫、令整个朝堂为之战栗的脸庞,如今已彻底失去了往日的蜡黄光泽,只剩下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松弛的皮肉深深凹陷,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成两个恐怖的黑洞,里面浑浊一片,失去了所有锐利的光彩。枯槁如柴的身体裹在宽大的玄色锦袍里,仿佛随时会被那华贵的衣料压垮。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胸腔深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异常艰难。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她左侧腋下靠近肋骨的位置,锦袍被高高顶起,形成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小儿头颅般大小的鼓包!那鼓包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皮肤紧绷得发亮,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下面虬结盘曲的、如同毒蛇般的青黑色血管!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甜腥的恶臭,正丝丝缕缕地从那鼓包的位置散发出来,顽强地穿透浓重的熏香,弥漫在殿内。
“呃…”吕雉的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而短促的闷哼。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柔软的貂裘,留下道道凌乱的抓痕。冷汗如同小溪般,顺着她灰败凹陷的太阳穴不断流淌,浸湿了花白的鬓发。
“姑母!姑母!”吕产、吕禄兄弟二人跪在榻前。吕产一身相国的紫袍,此刻却满脸焦虑惶恐,全无平日的骄横;吕禄更是面无人色,肥胖的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他们看着吕雉那非人的痛苦和那恐怖恶臭的痈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太医!太医呢?!都是死人吗?!”吕产猛地转头,对着殿角几个匍匐在地、抖如筛糠的太医厉声咆哮,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
为首的太医令颤巍巍地抬起头,老脸上涕泪横流,声音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相国…上将军…太后…太后此乃…恶疽深溃,毒入膏肓…非…非针石所能及矣…老臣…老臣束手无策…只能…只能尽力…缓解太后痛苦…”他说完,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废物!一群废物!”吕禄气急败坏地吼道,眼中充满了被逼到绝境的疯狂,“要你们何用!拖出去!都拖出去砍了!”
“够了…”一个极其微弱、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威压的声音响起。
吕雉艰难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扫过惊恐万状的吕产吕禄,扫过地上抖如筛糠的太医。那目光深处,没有了往日的冰封沉静,只剩下一种被巨大痛苦和死亡阴影笼罩的浑浊,以及…一丝洞悉一切的、冰冷的疲惫。
“姑母…”吕产扑到榻边,声音带着哭腔,“您…您感觉如何?您要挺住啊姑母!这江山…这吕氏一门…全靠您了!”
“江山…吕氏…”吕雉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发出如同气音般破碎的声音。她的目光缓缓移向殿顶那描绘着日月星辰的华丽藻井,眼神空洞而迷茫,仿佛在追忆什么,又仿佛只是被巨大的痛苦所吞噬。
“呃啊——!”腋下那恐怖的痈疽猛地一阵剧烈的抽搐!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在里面疯狂搅动!吕雉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灰败的脸瞬间扭曲变形!枯槁的双手死死抓住身下的貂裘,指关节因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姑母!”
“太后!”
吕产吕禄和太医们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却又手足无措。
剧痛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更深的虚脱和冰冷。吕雉瘫软在榻上,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令人心悸的嘶鸣。汗水如同瀑布般浸透了她的寝衣和身下的貂裘。
短暂的喘息后,她浑浊的目光猛地转向吕产吕禄!那目光里,骤然爆发出一种回光返照般的、令人心悸的锐利和狠戾!仿佛用尽了生命最后的力量!
“听…听着…”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决断,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铁块,狠狠烙在吕产吕禄的心上:
“朕…时日无多…”
“这恶疽…便是天收朕…去…去见…先帝…和刘盈那…没用的东西了…”
“朕走之后…这大汉的江山…便是…尔等的…”
“吕禄!”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死死钉在吕禄那因恐惧而扭曲的胖脸上,“你…是上将军!掌…天下兵马!北军…周勃…是心腹大患!朕…在时…尚能压制…朕若不在了…他…必反!!”
“记住!朕一咽气…你…立刻!持朕…虎符…调动…荥阳灌婴!还有…所有…忠于…忠于我吕氏的…兵马!”
“南北夹击…合围…渭北!务必…将周勃…及其党羽…斩尽杀绝!一个…不留!!”
“吕产!”她的目光猛地转向吕产,带着更深的、孤注一掷的疯狂,“你…是相国!朝堂…就交给你!给朕…看紧了!刘姓宗室…那些…心怀叵测的…老东西…还有…朝中…那些…墙头草…但有异动…杀!杀!杀——!!”
“还有…刘弘…”她的目光投向殿内角落那个被乳母紧紧抱着、吓得瑟瑟发抖、年仅数岁的后少帝刘弘,眼神冰冷如刀,“他…是皇帝…也是…尔等…最后的…护身符!给朕…看好了!别让…任何人…接近他!尤其是…周勃的人!”
“这江山…是…我吕氏的!尔等…务必…同心协力…守住了!若…若敢内斗…让…让外人…得了手…”吕雉的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最骇人的凶光,“朕…在九泉之下…也绝不…饶恕尔等!定叫尔等…挫骨扬灰——!!”
最后几个字,如同垂死野兽的咆哮,带着滔天的恨意和不甘,狠狠砸在吕产吕禄的心头!两人浑身剧震,如同被无形的重锤击中,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巨大的恐惧和吕雉临死前那令人窒息的威压,让他们几乎喘不过气!他们慌忙匍匐在地,涕泪横流,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变形:
“姑母放心!侄儿…侄儿定当同心戮力!誓死…守住这江山!!”
“太后…侄儿…万死不辞!”
吕雉死死地盯着他们,胸膛如同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喉咙里“嗬嗬”作响。腋下那恐怖的痈疽,似乎感受到了主人情绪的剧烈波动,再次猛烈地抽搐、鼓胀起来!暗紫色的皮肤被撑得近乎透明,虬结的血管如同活物般搏动!一股更加浓烈、令人作呕的腐败甜腥味瞬间弥漫开来!
“呃…呃啊——!”吕雉猛地发出一声更加凄厉、更加短促的惨嚎!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地弓起、抽搐!灰败的脸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和扭曲到极致的痛苦!
这一次,剧痛没有退去。反而如同决堤的洪水,彻底淹没了她!
她浑浊的眼睛猛地瞪大到极致!瞳孔深处,那最后一丝锐利和凶狠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纯粹的、无边无际的痛苦和…一种被黑暗彻底吞噬的茫然!
她的身体猛地一僵!弓起的脊背重重地砸回榻上!
枯槁的双手,无意识地松开了紧抓的貂裘,无力地垂落在身侧。
喉咙里那“嗬嗬”的怪响,戛然而止。
只有那恐怖的、如同小儿头颅般的恶疽,在死寂的殿宇中,依旧在微弱地、不甘地…搏动着。暗紫色的皮肤下,青黑色的血管,如同垂死的毒蛇,缓缓地…归于沉寂。
椒房殿内,暖炉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安息香的气息依旧浓郁。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一切。
“姑…姑母?”吕禄颤抖着,试探着小声呼唤,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
没有回应。
吕产猛地扑到榻前,颤抖的手指探向吕雉的鼻息…
下一刻,一声惊恐到极致的、如同夜枭啼鸣般的尖叫,猛地从吕产喉咙里爆发出来,撕裂了椒房殿死寂的帷幕:
“太后——!!太后驾崩了——!!!”
长安城西,渭水之滨。北军大营。
夜色如墨,吞噬了原野。连绵的营帐如同沉默的巨兽匍匐在黑暗中,唯有中军大帐灯火通明,如同黑暗中唯一的灯塔。肃杀之气弥漫,比深秋的寒风更凛冽。营门紧闭,拒马森严,戍守的士兵盔甲鲜明,眼神锐利如鹰隼,如同绷紧的弓弦。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铅。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在中央,长安城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勾勒。周勃端坐主位,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粗布常服。他并未看地图,只是低着头,粗糙的大手拿着一块沾油的磨石,极其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地,打磨着横放在膝上的一柄环首刀。
刀刃在牛油灯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每一次磨石与刀锋的摩擦,都发出低沉而富有节奏的“沙…沙…”声。那声音,如同某种古老的战鼓,敲打在帐内每一位屏息凝神的将领心头。
樊哙、灌何等将领分列两侧,甲胄在身,手按剑柄,眼神如同即将扑食的猛兽,死死盯着帐门的方向。没有人说话。只有那单调而压抑的磨刀声,在死寂的大帐中回响。
时间,仿佛凝固了。
突然!
帐帘被猛地掀开!一股冰冷的夜风灌入!
一名浑身披满寒霜、气喘如牛的斥候如同闪电般冲了进来!他甚至来不及行礼,扑通一声单膝跪地,胸膛剧烈起伏,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狂奔而嘶哑破裂:
“报——!太尉!长安…长安急报!”
“长乐宫…椒房殿…传…传出丧钟!”
“吕雉…那毒妇…她…她死了——!!”
“噌——!”
一声清越如同龙吟般的锐响,骤然划破死寂!
周勃手中的磨石瞬间停滞!那柄被磨得寒光四射的环首刀,被他猛地提起!刀身笔直,在牛油灯的映照下,反射出一道足以刺破黑暗的、冰冷刺骨的厉芒!
他那张沟壑纵横、如同枯木般沉寂的脸上,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隐忍,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浑浊尽褪!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爆射出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等待了太久太久、终于降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狂喜!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下投下巨大的、如同山岳般的阴影。手中的环首刀,寒芒吞吐,直指长安城的方向!
“三年…”周勃的声音响起,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却带着一种撕裂夜空的、雷霆万钧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帐内每一位将领的心上!“老子…忍了三年!等了三年!等的…就是今天!”
他猛地转头,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扫过帐内所有因这惊天消息而瞬间热血沸腾、眼中燃烧起复仇火焰的将领!
“传令三军——!”
“擂鼓!聚将!!”
“即刻拔营——!!”
“目标——长安——!!!”
“吼——!!!”帐内所有将领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咆哮!那吼声中,充满了积压三年的血泪、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终于挣脱枷锁、直扑猎物的疯狂!
周勃猛地一挥手中寒光四射的环首刀!刀锋撕裂空气,发出凄厉的尖啸!
“诸吕乱政!祸国殃民!鸩杀少帝!屠戮忠良!人神共愤!”
“北军将士听令——!”
“随本太尉——!”
“清君侧!诛诸吕!复我汉室——!!!”
“清君侧!诛诸吕!复我汉室——!!!”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瞬间冲出中军大帐,如同燎原的烈火,点燃了整个沉寂的北军大营!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如同天崩地裂般的战鼓声,骤然在渭水之滨的夜空下炸响!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似一声!如同沉睡的巨兽发出了复仇的咆哮!瞬间撕裂了长安城外死寂的夜幕!
震天的战鼓,如同沉睡巨兽苏醒的咆哮,撕裂了长安城外死寂的夜空!“咚!咚!咚!咚——!!”一声紧似一声,一声重似一声,带着积压三年的血泪、刻骨的仇恨,和一种挣脱枷锁直扑猎物的疯狂,从渭水北岸席卷而来,狠狠撞在长安城高耸冰冷的城墙上!
“清君侧!诛诸吕!复我汉室——!!!”
山呼海啸般的怒吼紧随其后,如同燎原的烈火,点燃了沉寂的军营,也点燃了长安城死水般的夜幕!
长乐宫,椒房殿。
这里曾是权力巅峰的暖巢,此刻却成了恐惧蔓延的冰窟。巨大的素白帷幔如同垂天的丧幡,层层叠叠,将昔日熏香的暖意彻底吞噬。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新死之人留下的、混合着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腐败甜腥的阴冷气息。吕雉的灵柩停放在殿中央,巨大的黑漆棺椁在烛光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泽,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威压和……死寂。
殿内跪满了人。吕产、吕禄、吕通等吕氏核心子弟,以及依附于吕氏的官员、内侍…一个个面无人色,身体控制不住地瑟瑟发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死死缠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姑母(太后)那如山般的威压骤然消失,留下的不是权力真空,而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深渊!而此刻,城外那如同惊雷般的战鼓和复仇的怒吼,便是深渊边缘传来的、催命的丧钟!
“怎么办?!怎么办啊相国!”一个吕氏子弟带着哭腔,扑倒在吕产脚边,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周勃…周勃反了!他打过来了!五万北军啊!”
“上将军!快调兵!调兵守住城门啊!”另一名官员惊恐地看向吕禄。
吕禄瘫坐在一张紫檀木椅上,肥胖的身体如同泄了气的皮囊,脸色惨白,豆大的汗珠顺着油腻的额头滚滚而下。他手里死死攥着那枚象征着“天下兵马”的赤金虎符,那冰冷的金属此刻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手心剧痛!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涣散,嘴里反复念叨着:“兵…兵…灌婴…对!灌婴!荥阳的兵!姑母…姑母说…要调灌婴的兵…南北夹击…”
“调个屁!”吕产猛地从地上跳起来,状若疯魔!他一身相国紫袍早已凌乱不堪,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对着吕禄嘶声咆哮:“虎符在你手里!快!快派人!八百里加急!去荥阳!让灌婴立刻发兵!合围周勃!快啊——!!”他的声音尖利刺耳,充满了歇斯底里的绝望。
“对…对…虎符…灌婴…”吕禄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站起,肥胖的身体晃了晃,对着殿外厉声嘶吼:“来人!快!执本将军虎符!即刻出城!奔荥阳!命车骑将军灌婴!速率本部精锐!驰援长安!合击叛贼周勃!违令者斩——!!”
一名吕氏心腹将领慌忙上前,颤抖着接过那枚沉甸甸、此刻却如同催命符般的虎符,转身就要冲出殿门。
“慢着!”一直沉默的吕通(太傅)突然开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周勃…既敢动手…焉能…焉能不防着荥阳?此刻出城…恐怕…”他浑浊的目光投向紧闭的殿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门板,看到外面那杀机四伏的黑暗。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恐惧!
“报——!!”一声凄厉惊恐的嘶喊猛地从殿外传来!一名浑身浴血、头盔歪斜的执金吾军官连滚爬爬地冲了进来,扑倒在地,声音带着哭腔和深入骨髓的绝望:
“相国!上将军!不好了!北军…北军前锋已抵霸上!其势如潮!周勃…周勃亲率中军!直扑长安!”
“更…更可怕的是…”军官的声音因恐惧而扭曲变形,“南…南面!荥阳方向…灌…灌婴的车骑大军…已…已至蓝田!非…非但不是来援…反…反而打出旗号…‘奉太尉令!讨伐逆贼!共诛诸吕!’…把…把南下的通道…全…全堵死了——!!”
“轰——!”
如同九天惊雷在殿内炸响!所有人都被这消息震得魂飞魄散!
“灌婴…反了?!”吕产眼前一黑,踉跄着倒退几步,撞在冰冷的棺椁上!巨大的恐惧和绝望如同冰冷的铁水,瞬间浇灌全身!南北夹击…周勃和灌婴…他们联手了?!姑母最后的布局…成了埋葬他们的坟墓?!
“完了…全完了…”吕禄手中的虎符“当啷”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他肥胖的身体如同烂泥般瘫软下去,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无边的死灰。他仿佛看到无数刀光剑影,正从四面八方,朝着这长乐宫,朝着他吕氏一门,汹涌而来!
“周勃!灌婴!!”吕产猛地发出一声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混合着巨大恐惧和滔天恨意的嘶吼!他双目赤红,猛地拔出腰间佩剑!剑锋直指殿外黑暗的夜空!声音因极致的疯狂而扭曲变形:
“守城!给本相死守长安!调集所有能调动的兵马!上城墙!守住!守到最后一兵一卒!本相要与周勃老匹夫…玉石俱焚——!!”
“还有!立刻!立刻去未央宫!把刘弘那小皇帝…给本相牢牢控制在手里!那是我们…最后的护身符!快去——!!”
殿内瞬间乱成一团!惊恐的哭嚎、绝望的嘶吼、杂乱的脚步声…如同末日降临的序曲。吕氏子弟和官员们如同无头苍蝇,有的冲向殿外试图执行命令,有的瘫软在地瑟瑟发抖,有的则目光闪烁,悄悄向角落退去…
吕产拄着剑,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殿外那无边无际的、仿佛已被复仇火焰点燃的黑暗。他仿佛看到周勃那张沟壑纵横、刻满仇恨的老脸,正穿透重重夜幕,对着他…狞笑!
长安城,未央宫北阙。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深沉。
往日肃穆庄严的宫门广场,此刻却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肃杀之中。高大的宫门紧闭,城楼上火把通明,执金吾的卫士盔甲鲜明,刀枪如林,紧张地注视着城外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原野。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弥漫着铁锈、皮革和一种大战将至的、令人汗毛倒竖的紧张气息。
突然!
“轰隆隆——!”
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远处的地平线上,骤然亮起一片连绵不绝、如同星河倾泻般的火光!火光急速移动,伴随着沉闷如雷、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无数火把汇聚成一条奔腾咆哮的火焰长龙,撕裂黑暗,朝着长安城北门方向,席卷而来!速度之快,气势之盛,如同天崩地裂!
“北军!是北军!!”城楼上的守军发出惊恐的尖叫!弓箭手瞬间张弓搭箭,弩车绞盘发出刺耳的咯吱声!
火焰长龙在距离城门一箭之地外,如同撞上无形的堤坝,骤然停下!火光映照下,黑压压的军阵如同钢铁森林,肃杀之气冲天而起!刀枪如林,反射着冰冷的火光!一面巨大的、猩红如血的“周”字帅旗,在军阵最前方,迎着凛冽的晨风,猎猎狂舞!
帅旗之下,周勃端坐于一匹通体乌黑、神骏异常的战马之上。
他依旧未着华丽甲胄,一身洗得发白、肘部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战袍,在猎猎火光和凛冽晨风中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依旧魁梧如山的轮廓。花白的头发只用一根普通皮绳随意束在脑后,几缕散乱在饱经风霜、沟壑纵横的额前。额角那道狰狞的旧疤,在跳动的火光下,如同一条活过来的蜈蚣,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屈辱与仇恨。
与三年前在刘邦灵前痛哭流涕、在吕雉面前卑微乞怜的姿态截然不同!此刻的周勃,背脊挺直如标枪!那双深陷的眼窝里,浑浊尽褪!燃烧着一种足以焚毁一切的、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等待了太久太久、终于降临的、令人灵魂战栗的狂喜与决绝!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穿透黎明前的黑暗,死死钉在未央宫那紧闭的宫门之上!钉在宫门后…那象征吕氏权柄的宫殿之上!
他的手中,紧握着一柄出鞘的环首刀。刀身狭长,弧度完美,在火光的映照下,寒芒吞吐不定,如同毒蛇的信子。刀锋上,几道新鲜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血槽,无声地诉说着方才一路冲破吕氏外围防线时的血腥与凌厉!
“太尉!宫门紧闭!守军戒备森严!强攻恐伤亡巨大!”樊伉策马来到周勃身侧,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和一丝焦灼。
周勃的目光如同磐石般锁定宫门,嘴角极其细微地、冷酷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没有回答樊伉,而是缓缓抬起手中那柄染血的环首刀,刀锋笔直地指向那紧闭的、象征着吕氏最后堡垒的宫门!声音不高,却如同金铁交鸣,带着一种撕裂夜空的、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送入身后每一个屏息凝神的北军将士耳中:
“朱虚侯何在?!”
“末将在!”一个年轻而充满锐气的声音应道。只见一位身着银亮鱼鳞甲、英气勃发的年轻将领策马而出,正是齐王刘襄的弟弟,奉兄命秘密潜入长安、潜伏已久的刘章!他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和建功立业的渴望。
周勃的目光依旧锁定宫门,声音冰冷而清晰:
“持吾佩剑!领汝麾下死士!”
“目标——未央宫卫尉府!吕禄那狗贼,此刻必在彼处,妄想掌控宫禁!”
“给本太尉——拿下他!死活不论!取其首级与上将军印信来见!”
“诺!”刘章眼中精光爆射,猛地抱拳!接过周勃亲兵递来的佩剑,一声唿哨,带着一队早已按捺不住的精锐,如同离弦之箭,瞬间脱离大队,借着黎明前最后的黑暗掩护,朝着未央宫侧翼方向疾驰而去!
“灌何!”周勃的声音再次响起。
“末将在!”灌婴的族侄,以智谋见长的灌何策马上前。
“汝率本部精骑!即刻绕城疾驰!持本太尉手令与灌婴将军帅旗!”
“沿城高呼——‘灌车骑已反正!共诛诸吕!弃暗投明者免死!顽抗者——诛九族!’”
“给本太尉…搅乱守军军心!动摇其根基!”
“诺!”灌何领命,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猛地一挥手,率领一队剽悍骑兵,如同旋风般卷起烟尘,沿着城墙外围,风驰电掣而去!马蹄声如雷,伴随着灌何手下骑士震天的呼喊,瞬间打破了长安城压抑的死寂!
安排完毕,周勃的目光再次落回那紧闭的宫门。他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周勃高举染血环首刀,声如惊雷,裹挟着积压三年的血泪和滔天杀意,狠狠砸向长安城头:
“北军将士——!”
“吕氏篡逆!祸国殃民!屠戮宗亲!鸩杀少帝!人神共愤!”
“先帝在天之灵!无数屈死忠魂!皆在看着尔等!”
“随本太尉——!”
“破宫门!诛诸吕!复我汉室——!!!”
“破宫门!诛诸吕!复我汉室——!!!”
五万北军将士齐声发出震天动地的怒吼!声浪如同海啸,瞬间淹没了长安城!巨大的声波撞击在未央宫高耸的宫墙上,震得城楼上的守军肝胆俱裂!
“放箭!放箭!挡住他们——!!”城楼上,负责守卫的吕氏将领发出绝望的嘶吼!
然而,回应他的,是北军阵中骤然爆发出的一片更加密集、更加凄厉的破空尖啸!
“嗡——!!”
如同飞蝗蔽日!无数燃烧的火箭腾空而起!带着复仇的火焰,划破黎明前黑暗的天幕,如同骤雨般狠狠砸向未央宫高大的宫门楼和城墙上防守的士兵!
“轰!轰!轰!”
火油罐被精准地砸中!瞬间爆开!烈焰腾空而起!未央宫北阙瞬间陷入一片火海!木质的门楼、箭楼在烈焰中发出痛苦的呻吟!浓烟滚滚,直冲云霄!守军的惨嚎声、惊叫声瞬间被淹没在火海和箭雨的呼啸之中!
“撞门车——!上!!”樊伉的吼声如同炸雷!
数十名北军力士推着巨大的、包裹着生铁的撞门车,在盾牌的掩护下,如同移动的山岳,发出沉闷而恐怖的轰鸣,朝着那在烈火中摇摇欲坠的巨大宫门,狠狠撞去!
“咚——!!!”
一声沉闷到足以让大地震颤的巨响!厚重的宫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
“再撞——!!”樊伉双目赤红!
“咚——!!!”
第二下!巨大的撞击让整个宫墙都似乎在颤抖!门栓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城楼上的抵抗在火海和北军精准的箭雨压制下,迅速崩溃!守军哭嚎着四散奔逃!
“破——!!!”
随着樊伉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轰隆——!!!”
那扇象征着吕氏最后权柄、象征着三年压抑与屈辱的厚重宫门,在烈焰与巨力的双重冲击下,轰然向内倒塌!扬起漫天烟尘!
烟尘弥漫中,未央宫那金碧辉煌、却早已被血雨腥风浸透的殿宇楼阁,如同被剥去外壳的果实,赤裸裸地暴露在复仇的刀锋之下!
周勃猛地一夹马腹!乌骓马长嘶一声,如同黑色的闪电,第一个冲过倒塌的宫门,踏过燃烧的残骸和守军的尸体!手中染血的环首刀,直指宫城深处!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的眼睛,如同地狱归来的杀神!
“诸吕逆贼——!”
“纳命来——!!!”
他的咆哮,如同死神的宣告,瞬间响彻了混乱的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