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深秋,寒风如刀。未央宫东宫那扇厚重的殿门紧闭着,如同合拢的棺盖,将里面无休无止的、非人的嘶嚎与疯癫死死封存。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药味和一种精神彻底腐烂后的绝望气息,丝丝缕缕地从门缝里渗出来,飘散在冰冷空旷的宫道上。
椒房殿内,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殿外的寒意。吕雉端坐凤榻,深紫色的常服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她面前摊开一卷奏牍,朱笔悬停。一名内侍垂手侍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小心翼翼的惶恐,禀报着东宫最新的“病情”。
“…殿下依旧…狂躁难安…嘶吼不休…时而唤‘人彘’…时而唤‘如意’…药石罔效…太医…束手无策…”内侍的声音微微发颤。
吕雉的目光落在奏牍上,指尖的朱笔纹丝未动,仿佛那令人心胆俱裂的疯癫不过是窗外飘过的一片枯叶。她甚至没有抬眼。
“知道了。”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古井深潭,“让太医…尽力便是。所需药材,一应从内库支取,不必吝惜。”
“诺。”内侍如蒙大赦,躬身退下。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暖炉里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
吕雉缓缓放下朱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奏牍上冰冷的竹片,最终停留在“太子病笃”几个墨字上。那墨迹,在她深不见底的寒眸中,映不出丝毫涟漪。
她站起身。深紫色的裙裾拂过光滑的地面,无声无息。没有唤宫娥随行,她独自一人,如同暗夜中游弋的影子,走向通往东宫方向的幽深廊道。
东宫宫门紧闭,戍守的羽林卫甲胄森严,见到吕雉,无声地跪下行礼,随即如同没有生命的石雕般退开。沉重的宫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浓烈的药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疯癫与绝望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殿内一片狼藉。破碎的瓷器、倾倒的案几、被撕扯得如同破布般的帷幔…如同被飓风肆虐过。光线昏暗,只有角落一盏残破的宫灯摇曳着微弱的光芒,将巨大的阴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如同鬼魅乱舞。
在殿宇最深处,那片被撕扯得最厉害的帷幔废墟里,蜷缩着一个身影。
刘盈。
他几乎不成人形。枯槁的躯体裹在早已污秽不堪、分辨不出颜色的寝衣里,赤着脚,脚踝上沾满了干涸的药渍和不知名的污垢。头发如同乱草,纠缠着灰尘和干涸的血痂。那张曾经清秀的脸庞,如今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窝深陷成两个恐怖的黑洞,里面没有任何光彩,只有一片彻底的空洞和涣散。嘴唇干裂灰白,微微翕动着,发出断断续续的、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夹杂着意义不明的、如同梦呓般的低喃:“…动…在动…茅坑…蛆…如意…毒…毒…”
他像一只受惊过度、濒临死亡的野兽,将自己死死地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抓挠着冰冷的地面,指甲劈裂翻卷,渗出暗红的血丝。
吕雉静静地站在那片狼藉的边缘。她的身影被昏暗的光线拉长,如同巨大的、无声的幽灵。她看着角落那个蜷缩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东西”。那是她的儿子。曾经温顺、仁弱、被她寄予厚望的嫡长子。如今,只是一个被恐惧彻底吞噬、连灵魂都溃烂成泥的躯壳。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在刘盈那枯槁的、布满污垢的脸上逡巡。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厌恶。只有一种…审视物件的漠然。如同在评估一件失去所有价值的残破器物。
殿内死寂。只有刘盈那“嗬…嗬…”的喘息和偶尔的抽搐,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吕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向前迈了一步。她的脚步落在地面破碎的瓷片上,发出极其细微的“咔嚓”声。
这细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猛地刺入刘盈那混沌破碎的意识深处!
他蜷缩的身体骤然绷紧!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那双空洞涣散的眼睛猛地瞪大!瞳孔深处,那早已熄灭的恐惧如同回光返照般瞬间点燃!他死死地、如同见了世间最恐怖的妖魔般,死死地盯向声音来源——盯向吕雉站立的阴影!
“啊——!!”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混合着极致恐惧和毁灭冲动的尖啸,猛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他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猛地从地上弹起!枯瘦的双手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头发和脸颊,指甲在苍白的皮肤上划开新的血痕!
“滚!滚开!魔鬼!你是魔鬼——!!”他嘶声尖叫,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非人的疯狂!他踉跄着,不顾一切地朝着远离吕雉的方向扑去,一头撞在冰冷的蟠龙柱上!
“砰!”沉闷的撞击声!额角瞬间血流如注!温热的鲜血混合着污垢,顺着他枯槁的脸颊蜿蜒流下。
刘盈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他顺着冰冷的柱子滑倒在地,身体剧烈地痉挛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神彻底涣散,只剩下纯粹的癫狂。他蜷缩在血泊和污秽中,对着虚空,时而发出神经质的狂笑,时而发出如同幼兽般的哀哀哭泣。
“哈哈哈…死了…都死了…好…死得好…”
“母后…母后救我…有鬼…如意…他来找我了…他浑身是血…手里…拿着毒酒…”
“人彘…戚夫人…在对我笑…她的眼睛…黑洞洞的…她在茅坑里…叫我下去陪她…嗬嗬嗬…”
破碎的、血腥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呓语,如同毒虫的嘶鸣,在空旷死寂的殿宇中回荡。
吕雉依旧站在原地。深紫色的身影,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如同凝固的雕像。她看着儿子在血泊污秽中翻滚、嘶嚎、彻底陷入非人的癫狂。看着他那双被疯狂彻底吞噬、再无一丝清明和人性的眼睛。
那目光深处,最后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也彻底归于沉寂。
如同深潭冻结,再无涟漪。
她缓缓地、无声地转过身。深紫色的裙裾拂过地上冰冷的瓷片和污秽的血迹,没有一丝停留。如同拂去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殿门在她身后无声地合拢,将那地狱般的景象和绝望的嘶嚎,彻底隔绝。
椒房殿的温暖扑面而来,驱散了东宫带来的阴寒与腐朽。吕雉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径直走向凤榻。她的脸上,依旧是那片冻结万物的沉静。
“传丞相陈平、御史大夫张苍。”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殿宇,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即刻觐见。”
未央宫,前殿偏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凝重。陈平与张苍垂手肃立,如同两尊泥塑。两人皆是老臣,宦海沉浮数十载,此刻却都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东宫的消息如同无形的巨石,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吕雉端坐于上,深紫色的常服在烛火下泛着冷硬的光泽。她并未看他们,目光落在自己修剪得异常整齐、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上。
“太子病势…沉疴难起。”吕雉的声音终于响起,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如同冰冷的刀锋,缓缓切入凝滞的空气,“神思昏聩,言行悖乱,已…不堪宗庙之重。”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钧之力。
陈平与张苍的心脏猛地一沉!虽然早有预感,但当这层最后的遮羞布被吕雉亲手、以如此平静冷酷的方式揭开时,那冲击依旧如同巨浪拍岸!不堪宗庙之重…这是要…废储?!
“社稷之重,万民所系,不可一日无主。”吕雉的目光终于抬起,如同两道实质的冰锥,落在陈平与张苍瞬间煞白的脸上,“皇帝冲龄践祚,龙体亦需静养。本宫…心忧如焚。”
她顿了顿,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发出细微的“笃笃”声,如同丧钟的倒计时。
“为安国本,定人心,计议长远…”吕雉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着尔等,即刻拟旨——”
“太子刘盈,德不配位,身染沉疴,不堪储君之责,即日废黜,移居…永巷别苑。”
“立皇太子刘恭,承继大统,即皇帝位!改元…‘前少帝’元年!”
“新帝年幼,本宫…继续垂帘,总摄万机,以安天下!”
“废黜!移居永巷!”陈平的手在宽大的袍袖中猛地攥紧!永巷!那是关押废妃罪奴、充斥着血腥与污秽的地方!将废太子移居永巷…这是比囚禁东宫更甚百倍的羞辱与绝杀!这无异于…宣告刘盈的彻底死亡!而新帝“前少帝”刘恭,不过是个尚在襁褓的婴儿!垂帘…这是要将这大汉江山,彻底、永久地,烙上吕姓的印记!
“太后!”张苍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太子…太子乃先帝嫡子!纵有微恙…岂能…岂能废黜幽禁永巷!此乃…此乃动摇国本,寒天下臣民之心啊!新帝冲龄,太后垂帘,自是…自是权宜…然永巷之地,污秽阴寒,岂是…岂是废太子所宜居啊!太后开恩!开恩呐!”他重重叩首,额头撞击在冰冷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陈平也深深躬身,声音艰涩:“太后…废立之事,关乎国体,牵一发而动全身。太子虽有疾,然…然终是先帝血脉,陛下生父。骤然废黜,移居永巷…恐…恐非议汹汹,于新帝登基不利…还请太后…三思…”
“非议?”吕雉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勾勒出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弧度。她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落在张苍那磕出血迹的额头上,又扫过陈平低垂的头颅。
“张卿…看来是忘了宣室殿前…老宗正的下场了?”
“还是说…”她的声音陡然转寒,如同数九寒冬的冰凌,“尔等以为…朕的刀…已经钝了?”
一股刺骨的杀意瞬间席卷整个偏厅!陈平与张苍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宣室殿前老宗正被杖毙的血腥场景,如同冰冷的鬼影,瞬间攫住了他们的心脏!
“朕意已决!”吕雉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命运最终的宣判,“废太子刘盈,即日移居永巷!新帝登基大典,由丞相府、御史台、太常寺协同礼部,即刻筹备!不得有误!”
“至于永巷…”她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漠然,“污秽阴寒?正好。让他…好好清醒清醒。离那些…不干净的东西…近一点。”
最后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凿在陈平与张苍的心上!他们瞬间明白了吕雉那令人胆寒的用意!永巷!那里有戚夫人的“人彘”!让废太子住到“人彘”附近!这是何等残忍、何等诛心的惩罚!
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彻底淹没了两位老臣。他们匍匐在地,如同被抽去了脊梁,只剩下绝望的颤抖和无声的呜咽。
“退下。”吕雉挥了挥手,如同驱赶两只无用的蝼蚁。
陈平与张苍如同行尸走肉般,踉跄着退出了偏厅。殿门合拢,将无边的寒意和那深紫色身影带来的死亡威压,彻底封存。
永巷。
阳光吝啬地吝啬地透过高墙狭窄的气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的光线,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带着浓重霉味和腐臭气息的尘埃。冰冷的石壁布满滑腻的青苔,地面是常年淤积的、混着污水的泥泞。死寂。一种粘稠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老鼠在黑暗中肆无忌惮地穿梭,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还有…从巷子最深处某个角落传来的、极其微弱、如同破旧风箱漏气般的“嗬…嗬…”声。
一扇低矮、腐朽、散发着浓烈霉味的木门被粗暴地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打破了永巷那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
两名面无表情、身材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宦者,如同拖拽一件没有生命的货物,粗暴地将一个裹在肮脏麻布里的躯体,拖进了这间狭窄、阴暗、散发着恶臭的囚室。
那躯体枯槁、轻飘,如同一捆干柴。正是被废黜的刘盈。
他被重重地掼在冰冷潮湿、布满污垢的地面上。麻布散开,露出那张如同骷髅般瘦削、布满污垢和干涸泪痕的脸。空洞涣散的眼睛茫然地睁着,对周围地狱般的环境毫无反应。只有喉咙里,依旧发出那断断续续的“嗬…嗬…”声。
“进去吧!废太子殿下!”为首的宦者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这可是太后娘娘特意给您挑的…清净地方!离您的老熟人…戚夫人…近着呢!”他刻意加重了“戚夫人”三个字,目光瞟向囚室深处那扇连接着更幽深黑暗的、布满污迹的小门。
刘盈的身体似乎被这个名字刺激,极其轻微地抽搐了一下。空洞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恐惧光芒。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混沌和麻木所吞噬。
宦者冷笑一声,不再理会地上那如同死物般的废人。两人转身,哐当一声,将那扇腐朽的木门重重关上!沉重的铁锁落下,发出冰冷的“咔嚓”声,彻底隔绝了外面…那微弱的天光。
囚室内,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只有墙角一处渗水的缝隙,滴答…滴答…落下冰冷的水珠,砸在污秽的地面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刘盈蜷缩在冰冷的泥泞里。黑暗吞噬了一切。他感觉不到冷,感觉不到脏,感觉不到饥饿。巨大的、早已将他灵魂撕碎的恐惧和绝望,如同这永巷本身,无边无际,将他彻底淹没。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极其诡异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黑暗和墙壁,隐隐约约地传入了他的耳中。
“嗬…嗬…呃…”
那声音…断断续续…如同垂死的喘息…又如同…某种非人的…蠕动…
刘盈那空洞涣散的眼睛,在绝对的黑暗中,骤然瞪大到极致!如同濒死的鱼!
戚夫人!
人彘!
茅坑…在动!
巨大的、早已刻入骨髓的恐怖幻象,伴随着这真实的、如同地狱传来的声音,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残存的神智!
“啊——!!!!”
一声凄厉到足以撕裂灵魂、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刘盈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如同困兽最后的、绝望的哀鸣,狠狠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在永巷这狭窄、污秽、绝望的囚笼中疯狂回荡!
他枯槁的身体在黑暗中猛地弹起!如同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打!他疯狂地抓挠着自己的脸、自己的胸膛!指甲深深陷入皮肉!他跌跌撞撞地在狭小的囚室里狂奔!头重重地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滚开!滚开!别过来——!!”
“戚夫人!不是我!毒酒…是母后!是母后啊——!!”
“如意…饶了我…饶了我吧——!!”
“茅坑…在动!在动啊——!!嗬嗬嗬…蛆…好多蛆…在啃我的骨头——!!”
癫狂的嘶吼、绝望的哭嚎、非人的狂笑…在绝对黑暗的囚室里交织、碰撞、回荡!如同无数厉鬼在地狱深处发出的合唱!
他时而蜷缩在角落,身体剧烈地抽搐痉挛,如同离水的鱼;时而疯狂地用头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时而又对着那扇连接着更深处黑暗的小门方向,发出撕心裂肺的诅咒和哀求…
黑暗中,只有那一声声绝望的嘶嚎和身体撞击石壁的闷响,证明着一个曾经名为“太子”、名为“皇帝”的生命,正在这污秽的深渊里,进行着最后的、彻底的、疯狂的…燃烧与毁灭。
而囚室之外,那永巷深处,另一个污秽陶瓮里,那不成人形的躯壳,依旧在无声地、绝望地…蠕动着。
“嗬…嗬…”
长安城的初春,本该是冰雪消融、万物萌发的时节。未央宫深处,永巷那高耸冰冷的石墙内,却依旧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死寂与腐朽。阳光吝啬地透过狭窄的气窗,在布满滑腻青苔和污迹的地面上投下几缕惨淡的光斑,非但无法带来暖意,反而更衬出这方囚笼的阴森与绝望。
那扇低矮、腐朽的木门,紧紧关闭着。沉重的铁锁早已锈迹斑斑,如同这巷子里所有东西一样,被时光和污秽共同侵蚀。门内,死一般的寂静。连老鼠都不愿光顾这间彻底失去了“生气”的囚室。只有墙角渗水的缝隙,依旧固执地发出滴答…滴答…的空洞回响,如同为某个早已消逝的生命做着最后的、无用的计时。
两名负责送饭的、面黄肌瘦的小宦官,如同躲避瘟疫般,远远地将一个粗陶碗和一小块黑硬的麦饼放在囚室门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碗里是浑浊的、漂浮着几片烂菜叶的冷水汤。他们甚至不敢靠近那扇门,放下东西便如同受惊的兔子般匆匆逃离,仿佛门内关押着吞噬生命的妖魔。
这样的情形,已经持续了…多久?无人记得,也无人关心。废太子刘盈,这个名字连同他那枯槁的躯壳,早已被遗忘在这永巷最肮脏的角落,如同被丢弃的、腐烂的垃圾。
直到这一天。
“吱呀——”一声刺耳干涩的摩擦声,打破了永巷恒久的死寂。
那扇仿佛已与墙壁长在一起的腐朽木门,被从外面极其艰难地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更加浓烈、令人窒息的恶臭,混合着尸体腐败特有的甜腥气息,如同实质的毒雾,猛地从门缝里喷涌而出!
推门的老宦官被熏得一个趔趄,慌忙用袖子捂住口鼻,干呕了几声。他身后跟着的两名年轻宦者更是脸色煞白,连连后退。
老宦官强忍着恶心,定了定神,捏着鼻子,探头朝昏暗的囚室内望去。
囚室狭小,一览无余。
在囚室最深处、最阴暗的角落,蜷缩着一团模糊的、辨不清颜色的东西。那东西一动不动,如同与冰冷潮湿的地面融为了一体。借着门缝透入的微弱光线,只能勉强看出一个人形的轮廓——枯瘦、扭曲、僵硬。
地上,散落着早已干涸发黑、如同凝固沥青般的污渍,那是呕吐物、排泄物以及…干涸的血迹混合后的产物。几只肥硕的老鼠正肆无忌惮地在那些污渍上爬行、啃噬,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只胆大的甚至爬上了那团蜷缩物的“头部”,在乱草般的枯发间钻来钻去。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一丝活物的气息。
只有死亡。彻底的、冰冷的、散发着恶臭的死亡。
老宦官的眼中闪过一丝麻木的厌恶,随即是如释重负。他缩回头,对着身后的年轻宦者挥了挥手,声音干涩而冷漠,如同在吩咐处理一袋馊掉的垃圾:
“死了。拖出去吧。”
“扔到城外乱葬岗。手脚利索点。”
椒房殿。暖炉烧得正旺,上好的银炭散发出融融暖意,混合着浓郁的安息香,将殿内熏染得温暖而宁静。殿外初春的寒意,被厚重的殿门和帷幔彻底隔绝。
吕雉斜倚在铺着厚厚貂裘的凤榻上。她已显老态,眼角的皱纹深刻如刀刻,皮肤松弛,带着一种久居高位的、被权势浸润出的蜡黄光泽。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深不见底,如同寒潭深渊,闪烁着冰冷而锐利的光芒,昭示着其主人并未被岁月磨去半分掌控力。
她身上裹着华贵的玄色锦袍,领口袖缘镶嵌着罕见的紫貂毛,雍容中透着威严。一名面容姣好、手法娴熟的年轻宫女,正跪在榻前,用温热的玉滚轮,小心翼翼地在她略显浮肿的小腿上滚动按摩。
殿内侍立的宫娥宦官,垂首屏息,如同精致的木偶。暖炉的炭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更衬得殿宇一片死寂。
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一个面白无须、眼神如同深潭般看不出丝毫波澜的老宦官,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滑了进来。他走到凤榻前几步远的地方,深深躬下身,用只有吕雉能听到的极低气声禀报:
“启禀太后娘娘…永巷…那位…去了。”
他的声音毫无起伏,平淡得如同在汇报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吕雉闭着眼睛,似乎沉浸在玉滚轮带来的舒缓中。那年轻宫女的手依旧在动作,力道均匀。
许久。
吕雉的眼皮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松弛的眼睑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她放在锦袍上的、戴着硕大翡翠戒指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指甲在光滑的绸缎上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痕迹。
“嗯。”一个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鼻音,从她喉咙深处逸出。
没有悲伤。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连一丝情绪的涟漪都没有。仿佛听到的只是窗外飘落了一片无关紧要的枯叶。
老宦官保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动,如同凝固的雕像。
又过了片刻。
吕雉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平静无波地扫过老宦官低垂的头颅,又投向殿顶那描绘着日月星辰的华丽藻井。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层层宫阙,看到了更遥远的地方。
“传旨…”她的声音响起,不高,带着一种久居上位者的疲惫和不容置疑的漠然,“皇帝…哦,是废帝刘盈…病逝于永巷。念其…终是先帝骨血,着以…侯礼薄葬。不必惊扰宗庙,不必告示天下。”
“诺。”老宦官躬身领命,声音依旧毫无波澜。
“还有,”吕雉的目光缓缓收回,落在自己那被玉滚轮按摩着的、略显浮肿的小腿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金属摩擦般的锐利,“新帝…近来如何?”
老宦官的头垂得更低:“回禀太后,陛下…龙体康健。只是…只是前日于上林苑射猎,追逐一鹿甚急,不慎坠马…受了些惊吓,啼哭不止…”
吕雉的眉头,极其细微地蹙了一下。那蹙眉的幅度极小,却如同冰面裂开了一道细纹,瞬间打破了那张蜡黄面孔上的沉静。她放在锦袍上的手,再次无意识地收紧。那枚硕大的翡翠戒指,硌得指骨生疼。
“没用的东西…”一声极低、如同寒风刮过冰缝般的低语,从她齿缝里挤出。那声音里蕴含的冰冷厌弃,让跪在榻前按摩的年轻宫女浑身一颤,手上的动作瞬间僵住,玉滚轮差点脱手!
吕雉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针,瞬间刺在那宫女吓得煞白的脸上。
“滚出去。”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
年轻宫女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连头都不敢抬。
殿内再次只剩下吕雉和老宦官。
吕雉缓缓坐直了身体。玄色锦袍的广袖垂落,遮住了她紧握的、指节发白的手。她深吸了一口气,胸膛微微起伏,强行压下那翻涌的、对那个不成器的小皇帝刘恭(前少帝)的失望与厌烦。
“着太医令…好好给皇帝诊治。”她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漠然,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酷,“安神定惊的药…多用些。告诉他,好生…待在宫里。射猎?那是莽夫所为!让他…多读读《商君书》、《韩非子》!学学…为君之道!”
“诺。”老宦官再次躬身。
吕雉挥了挥手。老宦官如同影子般,无声地退了出去。
殿门合拢。
椒房殿内,重归死寂。暖炉依旧散发着融融暖意,安息香的气息依旧浓郁。吕雉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凤榻上。玄色的锦袍在烛火下泛着幽冷的光泽,衬得她松弛蜡黄的面容更加阴郁。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那枚在烛光下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翡翠戒指。戒指的棱角,在指腹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微微发白的压痕。
废帝刘盈死了。像一块腐烂的垃圾,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永巷的污秽里。
新帝刘恭…那个只会啼哭、连马都骑不稳的小儿…也让她失望透顶。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孤寂,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这权力的巅峰,为何如此冰冷?为何如此…空旷?
她缓缓靠向凤榻的靠背,闭上了眼睛。松弛的眼皮下,眼珠却在微微转动着。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封之下,冻结的岩浆似乎在无声地翻涌,映照出长安城外那沉默的北军大营…映照出周勃那张沟壑纵横、刻满仇恨的老脸…映照出那些匍匐在地、心怀叵测的刘姓宗室…映照出这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危机四伏的…血色江山。
一滴浑浊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泪水,极其缓慢地,顺着她松弛的眼角那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最终隐没在玄色锦袍那华贵的貂毛领缘之中,消失无踪。
只有那沉重的、混合着血腥与孤寂的…凛冽气息,依旧弥漫在椒房殿这无边的暖意与死寂之中。
长乐宫,椒房殿的暖意融融,仿佛能融化初春最后一丝料峭。安息香袅袅,银炭在暖炉中无声燃烧,映照着凤榻上吕雉松弛蜡黄的面容。她闭目养神,玄色锦袍的貂毛领缘衬得她威严而苍老。殿内侍立的宫娥宦官如同精致的木偶,连呼吸都小心翼翼。
突然!殿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猛地撞开!
“太后!太后——!!”
一个尖利、扭曲、带着巨大惊恐和哭腔的女声,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夜枭,撕裂了殿内死寂的帷幕!是前少帝刘恭的乳母!她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甚至带着一丝尚未擦净的污渍,连滚爬爬地扑倒在凤榻前冰冷的地砖上,身体抖得如同狂风中的落叶!
“陛下…陛下他…他…”乳母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只剩下牙齿疯狂打颤的咯咯声和绝望的呜咽,她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殿外东宫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恐怖!
吕雉猛地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之眸,瞬间爆射出骇人的精光!松弛蜡黄的面皮骤然绷紧!她甚至没有看那瘫软在地的乳母,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穿透殿门,死死钉向东宫的方向!
“说!”吕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撕裂空气的、令人心脏骤停的冰冷威压!
“陛下…陛下用了…用了新进的…蜜渍枣脯…就…就…”乳母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就…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眼…眼睛瞪得…好大…好大…没…没气了…呜呜呜…”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地上发出撕心裂肺的、如同疯魔般的干嚎!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血色惊雷,狠狠劈在椒房殿死寂的空气里!所有宫娥宦官瞬间面无人色,身体抖如筛糠!连暖炉中炭火的噼啪声都似乎瞬间消失!
刘恭死了!
中毒!
蜜渍枣脯!
巨大的冲击让吕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放在锦袍上的、戴着翡翠戒指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瞬间发白!那枚硕大的翡翠,几乎要嵌进她的皮肉里!
震惊!狂怒!如同火山底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她脸上那层冰封的沉静!她苦心孤诣扶立起来的傀儡!她吕氏血脉名义上的“皇帝”!竟然就这么…在她眼皮底下…被人毒杀了?!是谁?!是谁敢如此胆大包天?!周勃的余党?刘姓宗室的暗桩?!还是…这深宫里某个被她忽略的、心怀怨恨的蝼蚁?!
“废物!!”一声如同受伤母狮般的、混合着极致暴怒与刻骨杀意的嘶吼,猛地从吕雉喉咙深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殿宇的穹顶!她猛地站起身!玄色锦袍的广袖带起一阵冷风!
“来人!!”吕雉的声音因狂怒而扭曲变形,充满了焚毁一切的煞气,“封锁东宫!所有人!给朕拿下!一个也不许走脱!严刑拷问!朕要知道…是谁!是谁下的毒手!!”她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般指向殿外,指甲在烛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殿门轰然洞开!数名身着黑色铁甲、面覆狰狞鬼面的宫廷虎贲卫士如同地狱修罗般涌入!沉重的脚步踏碎了殿内死寂!
“还有!”吕雉的目光如同淬毒的钢针,狠狠刺向伏地嚎哭的乳母,“把这失职的贱婢!给朕…拖下去!剜眼!拔舌!扔进永巷最深的鼠穴!让她…给皇帝陪葬!”
“太后饶命!饶命啊——!”乳母的哭嚎瞬间变成濒死的尖叫!但两名虎贲卫士已如铁钳般将她架起,粗暴地拖了出去!凄厉的哀嚎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
椒房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冷,更沉,更令人绝望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所有宫娥宦官的头颅都深深埋下,恨不得缩进地砖缝隙里,身体抖如筛糠。
吕雉胸膛剧烈起伏着,枯瘦的双手死死撑在紫檀木案几边缘,手背上青筋暴凸。巨大的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刘恭的死,不仅是对她权威赤裸裸的挑衅,更是将她精心构筑的权力平衡瞬间击得粉碎!储位再次悬空!那些潜藏在暗处的、蠢蠢欲动的眼睛…周勃…刘姓宗室…此刻恐怕都在无声地狞笑!
绝不能乱!绝不能给敌人任何可乘之机!
她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如同冻结的刀片,强行压制下翻腾的怒火。蜡黄松弛的脸上,那层属于统治者的、冰封的沉静,如同面具般迅速重新覆盖。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深处,翻涌着冻结的岩浆和一种孤狼般狠戾的决断。
她缓缓直起身。玄色锦袍的褶皱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拉出冷硬的线条。目光扫过殿内那些如同惊弓之鸟的宫人。
“传旨——”吕雉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令人心悸的冰冷威压,清晰地穿透了殿宇的死寂:
“皇帝刘恭,突发急症,龙驭上宾。举国…哀恸。”
“着太常寺…即刻筹备国丧。一切…从简。”
“另,”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国不可一日无君。为安社稷,定人心,立恒山王刘弘…承继大统!即皇帝位!改元…‘后少帝’元年!”
“新帝年幼,本宫…继续垂帘,总摄万机!”
“后少帝”刘弘!又一个年仅数岁、懵懂无知的幼童!如同他死去的兄长刘恭一样,不过是吕雉掌中新的提线木偶!改元!垂帘!这冰冷的旨意,如同无形的巨手,瞬间抹去了前少帝暴毙的血腥,又将一个更小的傀儡推上了那冰冷的御座!
“诺…”角落里,一个面白无须的老宦官,如同影子般躬身领命,声音毫无波澜。
吕雉不再言语。她缓缓转过身,玄色锦袍的裙裾拂过冰冷的地面。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巨大的、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凤榻。每一步都踏得沉稳有力,仿佛刚才那场血腥的风暴从未发生。
她重新坐回凤榻,缓缓靠向铺着厚厚貂裘的靠背。闭上眼。松弛的眼皮下,眼珠却在微微转动着。那深潭般的眼底,冰封之下,冻结的岩浆无声地翻涌,映照出长安城外那沉默的北军大营…映照出周勃那张沟壑纵横、刻满仇恨的老脸…映照出那些匍匐在地、心怀叵测的刘姓宗室…映照出这看似掌控一切、实则危机四伏的…血色江山。
一丝极其细微、冰冷如万年玄铁的寒芒,在她眼底深处倏然闪过。
这盘棋…还远未结束。
她吕雉…还没输!
未央宫,宣室殿。
巨大的蟠龙柱沉默矗立,承托着藻井的华丽彩绘。本该是煌煌天威,却在摇曳的烛火下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空气凝滞,浓重的熏香也压不住一股新近粉刷过的、刺鼻的石灰味,仿佛在极力掩盖什么。殿内黑压压跪满了人。紫袍玉带的王侯,高冠博带的公卿,身着各色朝服的文武百官…如同泥塑木雕,头颅深埋,脊背僵硬。死寂。一种粘稠的、令人心脏都几乎停止跳动的死寂。唯有殿外呼啸而过的寒风,刮过宫殿飞檐,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御阶之上,鎏金龙椅空空荡荡。侧前方,那道绣着百鸟朝凤图案的素纱帷幔低垂着。帷幔之后,端坐的模糊身影散发着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
吕雉的声音,便从这帷幔之后传出。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却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冰冷和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皇帝年幼,天性纯孝,然国事繁巨,非其所能胜任。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万民虑,本宫…唯有继续劳心,垂帘辅政,总摄万机。此乃不得已而为之,亦…天命所归。”
“诸卿…可有异议?”
死寂。绝对的死寂。连呼吸声都几近消失。宣室殿前老宗正被杖毙的血腥,前少帝刘恭暴毙的阴云,如同无形的枷锁,死死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喉咙。
“嗯。”帷幔后的声音似乎满意了,“既无异议,着丞相府、御史台,即刻颁行天下。另,为固国本,安社稷…”
吕雉的声音刻意停顿了一下,如同猛兽在享用猎物前最后的戏耍。殿内气氛瞬间绷紧到极致!
“特加恩典,册封诸吕——”
“吕产,晋封相国,总领朝政!”
“吕禄,晋封上将军,掌天下兵马!”
“吕通,晋封太傅,教导新帝!”
“凡我吕氏一族,忠勤王事者,皆厚加封赏,位同三公!”
一连串的封赏令,如同密集的重锤,狠狠砸在百官心头!相国!上将军!太傅!这些位极人臣、权倾朝野的官职,竟被吕雉如此赤裸裸地、毫无顾忌地塞给了她的吕氏子侄!尤其是“上将军”之职,掌天下兵马!这已非擅权,这是要将整个大汉王朝的命脉,彻底、永久地,攥在吕氏手中!
“嗡——!”殿内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无数头颅猛地抬起,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太后!”一个苍老却带着孤愤的声音,如同垂死挣扎的鹤唳,猛地从群臣中响起!只见一位身着陈旧朝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颤巍巍地直起身,老泪纵横,指向那低垂的帷幔,声音嘶哑破裂:
“相国!上将军!太傅!此乃…国之柱石!非德才功勋卓著者不可居!太后岂能…岂能因私废公,尽授外戚!此乃…此乃动摇国本,取祸之道啊!太后!三思——!”
老御史的声音悲怆绝望,在死寂的大殿中回荡,如同投向深渊的石子。
帷幔之后,一片死寂。那模糊的身影,似乎连动都未曾动一下。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
“呵…”一声极轻、极冷的嗤笑,如同冰棱碎裂。
紧接着,吕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灵魂冻结的森然:
“老御史…忧国忧民,忠心可嘉。”
“只是…这‘私’字,从何说起?”
“朕…即是国!”
“朕意…即是公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寒冰炸裂:
“朕倒要看看…这国本…如何动摇?!这祸端…从何而来?!”
“来人!”
殿门轰然洞开!四名身着黑色铁甲、面覆狰狞鬼面的宫廷虎贲卫士,如同地狱修罗,瞬间闯入!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殿内死寂!
“将这狂悖犯上、妄议朝政、离间君臣、诅咒国运的老匹夫——”吕雉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利刃,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给朕…拖下去!”
“腰斩弃市!夷其三族!”
“以儆效尤!”
“诺!”虎贲卫士齐声暴喝,如同惊雷!没有丝毫犹豫,两人上前,如同抓小鸡般架起那瞬间瘫软、面无人色的老御史!
“太后!太后开恩!老臣…老臣是为江山…”老御史最后的哀嚎被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拖走!”吕雉的声音冰冷无情。
在满朝文武惊恐万状、如同看着末日降临的目光中,老御史被粗暴地拖出了宣室殿。凄厉的呜咽声迅速远去,最终消失在呼啸的寒风中。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冷,更沉,更令人绝望的死寂。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深入骨髓的恐惧。所有官员的头颅,都深深地、恨不得埋进地砖缝隙里。身体抖如筛糠,冷汗浸透了厚重的朝服。
帷幔之后,一片沉寂。仿佛刚才那冷酷的杀戮命令,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吕雉那掌控一切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恢复了之前的“平和”:
“诸卿…可还有异议?”
死寂。绝对的死寂。
“嗯。”吕雉似乎满意了,“退朝。”
“臣等…恭送太后…”虚弱、颤抖、如同劫后余生般的山呼声,在空旷死寂的大殿中响起,显得如此空洞和悲凉。
帷幔之后的身影缓缓站起,在宫娥的簇拥下,无声地消失在御座后方的屏风深处。
百官依旧跪伏在地,久久不敢起身。宣室殿那巨大的蟠龙柱投下的阴影,如同实质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他们每一个人身上。那代表着刘氏皇权的御座,冰冷刺骨,空空荡荡。而那道低垂的素纱帷幔,却如同一道无法逾越的血色天堑,隔绝了所有光明,昭示着一个吕氏权倾天下、刘姓血脉凋零的…血色时代的巅峰。
长安城西,渭水之滨。北军大营。
肃杀!比深冬的寒风更凛冽的肃杀之气,弥漫在连绵的营帐上空!营门紧闭,拒马森严。戍守的士兵盔甲鲜明,眼神锐利如鹰隼,如同绷紧的弓弦。没有操练的号子,没有战马的嘶鸣,只有巡逻队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踏碎了黄昏的寂静,每一步都带着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铅,仿佛空气都凝固成了铁块!
巨大的牛皮地图铺在中央的沙盘上,长安城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勾勒,如同滴血的伤口。十几位气息沉凝彪悍的将领围聚在沙盘周围,脸色铁青,眼中燃烧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悲愤!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和一种一触即发的狂暴!
主位上,太尉周勃。
他并未披甲,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深蓝色粗布常服。花白的头发用木簪随意挽着。他微微佝偻着背,双手拢在袖中,低着头,仿佛在凝视着沙盘上那象征着未央宫的小小标记。额角那道早已愈合、却留下永久疤痕的旧伤,在昏暗的牛油灯光下,如同一条狰狞的蜈蚣,无声地诉说着过往的屈辱与仇恨。
他的面前,摊开着一张小小的、被揉搓得有些发皱的皮纸。上面是用暗语书写的、来自长安城最隐秘渠道的消息:
“前少帝刘恭,暴毙。疑鸩杀。”
“立恒山王刘弘,号后少帝。”
“吕产晋相国,吕禄拜上将军,吕通为太傅。”
“老御史冯劫…腰斩弃市…夷三族…”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帐内每一位将领的心上!也烫在周勃那如同枯木般沉寂的脸上!
“砰!”樊伉再也按捺不住,钵盂大的拳头狠狠砸在坚硬的沙盘边缘!整个沙盘都为之震动!他双目赤红,虬髯戟张,声如炸雷:
“太尉!还要忍到什么时候?!那毒妇!她…她连几岁的娃娃都不放过!先毒杀刘恭!又扶一个更小的傀儡!她吕家的狗贼!相国!上将军!太傅!他们是要把这汉家的江山,彻底改成姓吕啊!冯老御史…三朝老臣…就说了句实话…就被…就被腰斩弃市!夷了三族!这…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吗?!是畜生!是魔鬼——!!”
樊伉的怒吼如同点燃了炸药桶!帐内瞬间群情激愤!
“杀了那毒妇!”
“清君侧!诛诸吕!”
“打进长安城!救出小皇帝!”
“为冯老大人报仇!!”
压抑已久的怒火如同火山般爆发!年轻将领们按剑而起,眼中闪烁着刻骨的仇恨和不顾一切的杀意!连灌何等较为持重的将领,此刻也脸色铁青,紧握双拳,眼中寒光闪烁!
“都给老子——闭嘴!!!”
一声如同惊雷、裹挟着尸山血海般威压的暴喝,骤然在帐内炸响!
一直沉默的周勃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刚刚还显得疲惫浑浊的眼睛,此刻精光暴涨!如同沉睡的火山轰然喷发!锐利!冰冷!带着一种足以冻结血液的、令人灵魂战栗的杀伐决断!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狠狠扫过群情激愤的将领!那目光中的威压和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煞气,瞬间压下了所有的喧嚣!
帐内死寂!只剩下牛油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将领们粗重的喘息。
周勃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昏暗的灯光下投下巨大的、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他走到沙盘前,枯瘦却骨节粗大的手指,如同铁钳般,死死按在了代表长安城的标记上!指尖因用力而深深陷入沙土!
“打进长安城?救小皇帝?”周勃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和刻骨的嘲讽,“救谁?刘弘?又一个被吕雉捏在手心里的奶娃娃?!救出来做什么?继续当她的傀儡?还是…等着被她下一盘‘蜜渍枣脯’?!”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向那几个最激动的年轻将领:“清君侧?诛诸吕?口号喊得震天响!拿什么诛?!吕禄现在是上将军!名义上掌管天下兵马!吕产是相国!总领朝政!吕通是太傅!教导皇帝!名分!大义!全在他们手里!我们一动,就是谋反!就是乱臣贼子!就是给了吕雉调动天下兵马围剿我们的借口!”
他猛地指向沙盘上长安城周围密密麻麻的红色小旗:“看看!执金吾!卫尉府!长安戍卫!宫门禁军!全在吕氏爪牙掌控之下!城高池深!我们这五万北军,就算全是铁打的,能填平护城河吗?!能撞开未央宫的宫门吗?!”
他又猛地指向更广阔的疆域地图:“再看看外面!荥阳的灌婴!他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齐王刘襄!楚王刘交!这些刘姓诸侯王,哪一个不是坐山观虎斗,等着我们和吕氏拼个两败俱伤,好出来坐收渔利?!我们动了,就是给他人做嫁衣!就是…葬送先帝托付的这大汉江山!”
一连串的质问,如同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将领们被怒火冲昏的头脑上!帐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怒火在无声地翻涌。
“那…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吕氏篡国?!看着那毒妇为所欲为?!看着老冯大人…白死?!”樊伉双目赤红,声音带着不甘的嘶吼。
“死?!”周勃猛地转头,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死死盯住樊伉,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悲愤和一种孤狼般的凶悍,“冯老大人不会白死!前少帝的血不会白流!所有死在吕雉屠刀下的忠魂!都不会白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自己的额头,指向那道狰狞的旧疤!声音如同从地狱深处传来,带着刻骨的仇恨和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这疤!这屈辱!老子记了三年!忍了三年!等的…就是今天!等的…就是吕雉自己…把刀把子…递到老子手里的这一天!”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同淬毒的箭矢,死死钉在沙盘上那代表长安城的标记上!一字一顿,如同重锤砸落,带着千钧之力,清晰地送入帐内每一个将领的耳中:
“传令三军——!”
“人不卸甲!马不离鞍!弓弩上弦!粮秣齐备!”
“营门紧闭!最高戒备!没有老子亲笔符令!擅闯者——杀无赦!”
“斥候!给老子撒出去!盯死长安城!盯死各条要道!吕雉和诸吕的一举一动!老子要第一时间知道!”
“还有!”周勃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去!给老子联络…所有能联络的刘姓宗室!尤其是…齐王刘襄!楚王刘交!告诉他们——”
“吕氏篡逆!屠戮宗亲!鸩杀少帝!人神共愤!”
“周勃…恭请诸王!举义旗!清君侧!共诛诸吕!以安汉室!”
“诺——!!”帐内所有将领,包括樊伉在内,齐声暴吼!声浪如同惊雷,瞬间冲破了压抑的死寂!那吼声中,充满了积压三年的怒火、刻骨的仇恨,以及一种终于看到复仇曙光的、不顾一切的疯狂!
周勃猛地一拳砸在沙盘上!整个沙盘轰然坍塌!沙土飞溅!
“吕雉!贱人!你给老子…洗干净脖子…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