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蒸汽船马上就要开船了。
这是这个港口最后一轮邮轮。
要走了。
码头上忙碌的人们渐渐退场。
下船的旅客坐上了黄包车,不是下榻酒店大快朵颐,要不就是去外国租界,在这北方洋场纸醉金迷。
劳累的工人徒步回家,等着从瓮里捞起一碗凉水解渴。
那名等待乘客的外国大副,一直骂骂咧咧的,嘟哝着什么……夜晚开船太危险,这东洋有点邪门,干完这一票就回到苏格兰的乡下娶心爱的玛丽等等。
陈旺蹲在地上,不断张望那极黑的远海,一直在等待另一条船。
听到船上这名大副的唠叨,陈旺觉得更不能上船了。
“兄弟,你傻。”
“真的傻,真的。”
“比祥林嫂还傻。”
“你在这诡异世界说这种屁话,这和最顶级的诅咒也没什么区别了……”陈旺看着那名言语粗暴的洋人水手,摇摇头,“你不死,很难啊。”
远处又走来了三三两两的乘客。
“快点!”
“该死的,快一点!”
大副吼道,气得他胳膊上的绒毛都在颤抖,他很想骂人,华人如此不守时间观念,真的是一群劣等种族,一群黄皮肤的蠢猪!
当这些乘客从码头走上邮轮时,这名嘴巴很脏心更脏的外国大汉,那凶狠歧视的眼睛,开始变得有些复杂。
他从未见过这种华人。
天色已晚,他甚至觉得……这都不像是人。
“嘘……”邮轮旁,码头下,陈旺看到远方有来客,认真盯了一眼,就突然被吓住了。
他紧紧拉着程东。
程东一板一眼地坐下,下蹲时还保持着绷紧的身板。
“怎么了?”
“怎么了?”陈旺在码头边缘的暗处,从牙缝里蹦出来一句话:“电视机里的玩意儿,真的来了。”
“叮叮当当咚咚当当……”
他还是忍不住,唱上了。
“隆重登场,必须得有 bgm啊……”陈旺想道。
……
……
这是三个乘客。
并肩而行。
中间的那个人,是名耄耋之年的老头子。
没什么好说的,他的样子和这个国家此刻的状态一模一样,须发尽白,每一条皱纹仿佛都是愁苦的年轮,这把瘦弱的骨头,本身就是近百年大清的缩影。
这老头穿着靛蓝色斜襟粗布短衫,这破衣服的手肘和肩膀的位置,竟然还有粗布补丁,他手里拿着一顶竹篾编织的斗笠,常年戴着,上面已经有了油光。
大副很想笑。
如果没有这老头左右那两个人,他真的很想笑。
这是堂堂大英的邮轮,这年头生意难做,真的是什么人都能上船了,那葛朗台一样的老板,掉在了钱眼里面利欲熏心,就连这种老头都配上船。
老头的腿上竟然还打着灰布绑腿,一看就是大山里的老农,指不定从哪个山沟沟里刨出来的,那把烟袋……
“我的上帝,那把破烟袋,恐怕比我祖父的情人岁数都大。”
大副真的发誓,没见过乡土气息如此浓厚的华人,这个老头的穿着、模样和状态,真的浓缩了这个国家最古老、最惨的一部分人。
最令大副忌惮的,其实是这老头身边的,另外两名乘客。
这名老人后面的包袱里,似乎有什么木制乐器在碰撞,叮叮当当响犹如拨浪鼓,就像是……一堆葫芦在晃荡。
可这外国大副还是忍不住,去看老人身边的两个人。
左边,是一名身高足足有七英尺的魁梧男人,在这个个头矮小、营养不良的国家中,此人和怪物也没多大区别,他穿着巨大的袍子掩盖身体,但走路时,仍然有金铁之声。
这名男人走近了。
大副看着这个黑塔一样的男人进船,大气也不敢出,只咽了一口唾沫。
他看到了袍子里那暗紫色的鳞甲,以及腰间的骷髅配饰……很像是人类的头颅。
而且,这名魁梧的男人长相怪异,仿佛剪下华夏传统的剪纸画,用纸匆忙糊了一张脸,煞白可怖,大副总觉得……这男人像某种昆虫,脸下面不是嘴巴,而是恶毒畸形的口器。
因为害怕这个男人,所以,大副也太不敢看那个女人。
老头右边。
是一名窈窕地东方佳人,下巴修长至极,那细长的丹凤眼能把人的魂魄给勾走,如柳条一样的腰肢柔弱无骨。
而且,她头顶的黑发之间,还有一尊沉重的金冠,上面有着蛇类的纹饰图样,手里还拎着一把玉如意。
大副不懂玉,只知道这是东洋流行的一种宝石。
但他懂金子。
这女人头顶上这么大一块金子,就这样明晃晃示人,已经证明,此女的家业、势力在这儿很强。
但是,这个组合也太奇怪了。
这名黄头发的洋人大副,没敢言语。
……
那位东方佳人上船以后,仿佛卸下了疲累,对着那个魁梧男人说道:“夫君,走这一趟真的累死人了,不过,那些东西应该追不过来了。”
魁梧男人往船舱里走着,黑袍下,隐隐能看到一只蝎子的毒钩晃荡:“都说人间已经沦陷,没想到从山中出来后,真的如此。”
“这一趟,累死个人!那些个肉片,烦死我了!”
这名魁梧男人大声说道,嘴巴动作幅度极大,“怎么山下,多了这么多妖人!”
然后,他的纸脸就破了一个口子。
像人脸裂开了一样。
那东方佳人,媚眼如丝,却只想看看这洋人铁船的机械构造。
明明是铁,怎么漂起来的?
身在山中多年,在葫芦山被困万年,她所学的炼丹术和冶炼八卦炉,已经有些落伍,这些番邦洋人的玩意儿,她很想学一学。
不过,当她看到紧张的老头时,马上把脸凑了过去,对着老人的耳朵吐气如兰:“老爷爷,这趟旅程你可别着急啊,我们俩啊~可有的是乐子。”
她那青葱手指、粉白手掌,从衣袖里慢慢滑了出来,温柔游走,认真摸了一把爷爷身后的包袱。
这只手,很长,长的已经反人类了。
她摸得非常粘腻销魂。
就像是情人,在摸情人。
恨不得融为一体。
……
……
程东:“这就是你说的危险吗?”
他拿着匕首,从刚才开始,就做好了作战的准备了。
这名诡异末世的兵王,看到老人身边那两个人的时候,也感到了熟悉的感觉,末世妖物作乱,有时候想要分辨人鬼区别,只能靠着那潜意识的感觉。
刚才那俩人,邪气凛然。
鬼物妖物的味道,浓郁地都快能闻见了。
“真的出现了……”
“还真的有啊……”陈旺还在打哆嗦,他摇摇头,仍然看着夜色中的天津卫,满脸愁容:“不是啊,刚才那人是葫芦娃的爷爷,还有那俩反派大妖精……”
“看来这乱世,把在深山里的他们,都给吓出来了……”
陈旺看了一眼程东:“你来的时候,看没看我看的动画片?”
程东摇头,他们确实有这方面的任务。
但谁也没想到……幻境竟然开始地如此之快。
没来得及。
“老程是吧?”陈旺想起了什么,灵机一动,双手摸着程东有棱有角的脸庞,眼神相对,认真说道:“你们要道具吗?”
他指了指船舱。
“那俩妖精身上有。”
陈旺怀着害死人不看出殡的心情说道,“不用管我,去抢吧,据我所知,那玉如意强大无比,起码是个史诗,要不就是个传奇道具。还有那魔镜、黑蛊药、阴阳剑、黑风轮、炼丹炉……”
“全都是好道具。”
程东确实极其动心,这些听着就强悍的道具,只要能拿回到病院任意一种,自己就不辱使命。
可宝贝,往往意味着潜藏的巨大危险。
这艘“乔治号”,在海上指不定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程东此刻已经确认,有妖物登船了。
不祥之兆。
“难道他说的,真的是对的?”程东想道,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神神叨叨的陈旺。
“放开我。”程东很严肃。
“好。”
陈旺撒手。
程东把自己的船票捏成纸团,扔在海里。
“你不去啊,那就算了。”陈旺见程东不上当,发现自己又摆脱不了这些人了,“小学题,考考你,你说,那俩妖精绑那个老头干什么?”
诡异末世,文明时代的各种音像文字作品都被大量封禁,避免人类因为缅怀过去,产生负面悲观情绪导致自杀。
陈旺能看,是因为他身份特殊。
程东摇头。
他从小到大,都没看过葫芦娃。
听都没听过。
陈旺琢磨了半天:“按理说,答案是让葫芦娃救爷爷的,但我脑子现在有点疼,这世界乱套了……万一,万一啊,那仨人演了十八禁的东西,你说我是不是毁了小朋友的三观?”
程东没听明白陈旺在说什么,不过他还是说道:“幻境的一切,都不会被别人看到。”
程东心中升起淡淡的愧疚。
他本不想撒谎的。
……
……
零号病院。
一号控制室。
林幽匆匆来到这里,手里的笔都要捏碎了。
她根本没来得及和院长争辩,人员竟然就这么定下了。
幻境来的如此突然。
她连增加人员的时间,都没有。
林幽看着玻璃里的另一侧,陈旺仍然瞪大着双眼,看着天花板,旁边那稀稀疏疏的两三个人……让她每看一眼就要抓狂。
陈旺这样很危险。
人员不够!
她看着上士程东戴着的那个古怪头盔,看着那个已经开始哆嗦,不是陷入危险,就是开始发疯的阿伊莎……
林幽要发疯了。
“院长,你这个……”
她气笑了。
林幽非常聪明,否则也不会是这间病院研究部门的总负责人,但她还不够“聪明”,所以只能在这里守着一个重要的疯子。
守着一个疯子,哪怕是无比重要的疯子,那也等于是发配边疆、远离那最热闹的权力核心。
她不是不懂,只是不愿意做不想做的事情。
林幽此刻很生气,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提醒一下那名上任不久,还不太懂这间病院运行规则的院长,那些俗套恶心的办公室政治出现在这里,就是一场灾难。
她觉得,院长在私用一件危险的东西。
人员名单,不可更改。
就算是想讨价还价,等自己求情服软,一手大棒再给个甜萝卜,也不行。
这种事情,不是你的玩具。
“院长在哪里?”
林幽的声音冰冷,但此刻很像是一座要爆发的火山。
“在中枢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正在讨论今日内参报纸上,那条惊人的新闻,听到林幽询问,他们想了一下才回答。
林幽看着病房,看着那个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的阿伊莎。
迅速离开。
……
……
几名码头工人,已经开始拆卸通往邮轮的木桥。
远处,天津卫夜晚下暗色的楼宇之中。
一名穿着残破洋装的异国少女,正朝着这艘“乔治号”邮轮飞奔。
她嘴角有血,身上也有血污。
她的眼睛是黄色的,此刻像黑夜中疾行的一只猫。
没有疾行。
她在飞。
她在贴地飞行,双脚丝毫不沾地面,在老巷中,以令人震惊的速度在急速飞行!
这是她的异能。
从诡异末世,继承到了陈旺的幻境里!
阿伊莎早就在旅行箱中发现了“乔治号”的船票。
但她此刻非常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早点登船,竟然想着趁有时间,在这个繁华的城市里转转,寻找机遇和宝贝。
她在末世里也属于拥有异能的强者,所以阿伊莎觉得,即便在陈旺对幻境世界的扭曲畸变之下,她也有信心,在这个和平的城市中游刃有余。
她错了。
这座城市真的充满了危险。
她找到了那名小护士的尸体!
一具尸体并没多么可怕,但是,当她亲眼目睹那一幕的时候,自己的灵魂全都震碎了。
如此邪异!
这座城市的某些地方。
今晚在死亡。
英租界此刻已经火光漫天,法租界的劝业场也都是一片火海,那占据了老龙头火车站的俄租界,油料库已经爆炸,一群俄国人此刻往身上不断浇灌伏特加,然后,一把火点燃了自己的肌肉。
“啊!!!!”
最惨的就是日租界,此刻全都是一群日本侨民和有钱人在哭号,这里仿佛是人间地狱一样,日租界是天津卫最繁华的场所,从 1898年开始,那些日本人就在这里盖起来了一幢幢大烟馆和妓院。
连那些道貌岸然的西洋人,都觉得这些日本人是不是疯了一样,别人都在优雅地用刀叉切割这条东方巨龙,没成想来了个疯狗,上来就直接对这里敲骨吸髓。
真的不雅。
今日,他们似乎尝到了最彻骨的疼痛。
此刻,天津卫的海河沿岸码头,那些洋人有着治外法权的华夏土地上。
一片火海。
阿伊莎拼命飞行,当她看到那木桥从邮轮上撤下来时,她贴地疾飞的身影,就像战斗机起飞一样,开始向天空射出一道弧线,直奔那正在关闭舱门的洋人大副而去。
“等一等!”
那名洋人大副还心有余悸,听到这句话,猛地回头一看,结果他就看到,一名中东奥斯曼帝国长相的美艳少女,竟然跳得如此之高,想要进入这艘船。
怪事年年有,今日为何如此多!
“厚礼谢特……”
……
……
正当阿伊莎想要冲进船舱的时候,地面上,已经看到这一幕的程东鼓足了气,大吼一声:“阿伊莎!”
陈旺赶忙补了一句:“快上船!”
程东捂住了陈旺的嘴巴。
别说了。
你别说了。
阿伊莎在刚刚,觉得上船以后,就能进入任务新的阶段。
陈旺和其他人,一定在船上。
上船,就安全了。
上船了,就不用面对后面那些要命的东西了。
她正内心欢喜,觉得抓住机会的时候。
下面这一嗓子,让阿伊莎往下看了一眼。
程东和陈旺,虽然在这世界上有了新的身份。
但他们样子仍然没变。
阿伊莎很疑惑。
他们为什么不上船?
没找到船票?
不太可能。
这艘船不该上?
……
不该上!
他们不上这艘船!
阿伊莎是凭着过往接受的训练,默认陈旺是第一重要的目标,虽然此刻她内心恐惧害怕,但她还是强行在空中转了个弯,直奔码头上!
“吱嘎——”
洋人大副关闭了船门。
船笛响起,这艘巨大的邮轮引擎不断搅动海洋,开始了艰难的掉头。
“为什么不上船?”阿伊莎缓缓落在地面,直接问程东。
程东摇头,表示这是陈旺的主意。
“我看到一名小护士身亡,死在了巷子里,她身上有点东西……”阿伊莎环顾:“另外那名病院的护士呢?”
程东觉得,可能已经凶多吉少。
“小薇是吗?”陈旺:“我看见了,刚刚上船了。”
程东看着陈旺,抬了抬手,又放下。
他已经没精力说什么了。
穿着洋装,一副占星师打扮的阿伊莎,此刻仿佛瞬间切换了一个人格,这个世界给予她的身份,似乎非常有用,她当场拿出一副塔罗牌,洗混以后,马上抽出来了一张。
一张星辰。
“星星。”阿伊莎抬头,“她确实在船上,并不安全。”
阿伊莎:“我勉强一下……还可以带你们上乔治号,那些东西要来了……”
陈旺:“不能上,这不是我们的船,不行……”
“你们可以上,我等别的船。”陈旺看着火光四起的天津租界,很想找个庇护之所。
程东觉得周围气氛,变得非常可怕:“你刚才看见了什么?”
阿伊莎刚想说。
不远处,陆地的天空之上,飘下来了一些东西。
雪白雪白的。
还带点红。
正值九月,没有飞雪。
刚收纳完木桥的码头工人,此刻站完了最后一班岗,三三两两组队,准备喝一场大酒。
他们走在路上。
突然,一个人说道:“介天上怎么下雪了?”
“还没喝就多了?一会儿看我扇你大嘴巴,看你还这么说不。”
“不是雪。”
“那可不。”
“哥哥,您瞧,这天上下肉了嘿,咱们捡肉啊!能吃肉了!”
“弟弟,你还甭说,这老天爷,今天可真的开眼了。”
天上,正在下一片又一片的,血红色肉片。
肉片纹理清晰,肥瘦相间,有瘦肉的肌理和脂肪的油光。
就是看不出来,这是什么东西的肉。
码头工人什么也不顾,开始疯狂捡肉。
“这可是肉啊!”
几片肉片,已经落在了他们裸露的胳膊上,落在了脸上。
“老弟,你说介肉,我怎么捡不起来呀。”
“先甭说话,哥哥搭把手,我怎么觉得,起不来了啊。”
“这肉,它粘住我了啊。”
“这是,看上咱爷们儿我了啊。”
“是看上咱爷俩了吧?”
“占便宜不看场合?儿贼,给我找个郎中……”
“郎中?咱俩都光棍儿,我看就找个墓,合葬吧。”
“哥哥别介,不过,这世道,活着是真累啊……”
“肉有了,差顿酒啊……”
肉片。
下落。
肉片在接触他们皮肤的第一时间,就长在了他们的身上。
就像是水,落入水中一样。
肉,落在了肉上。
成为一体。
这些诡异的肉片,直接就嫁接、移植在了这些工人身上,他们的身体,瞬间开始负担这些肉片的能量消耗,像极其恶心的异常增生。
肉片还在下落。
那捡肉的码头工人,此刻都已经开始哀嚎。
但是,当肉片落在他们嘴巴里的时候,他们连叫喊也没办法了。
肉片簌簌而落,贴住了他们的眼睛、耳朵、鼻子。
他们窒息了。
刚才还好端端的人,死的时候,此刻已经成了一团扭曲的肉堆。
肉,还在落下。
这场极其可怕的、肉做的雪,快下到陈旺他们跟前了。
陈旺担心的恐惧之物,终于出现了!
阿伊莎:“请快点上船!”
“老子不上!”陈旺非常坚决,并且拿出了手里的葫芦。
如果有人敢让他上这艘邮轮,他就拼命!
这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