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码头的肉片雨,似乎下得小一点了。
租界今日起火,并且有怪肉落下,洋人死伤无算这件事,日后一定会成为这里口耳相传的重大事件,甚至会成为“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的最佳解释。
那些服下丹药的人们,扮演了一次无所不能的神灵。
只不过……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这艘破旧船只上的老者知道,今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受到牵连,过程究竟有多么血腥。
很少有人注意历史的细节。
史学家也很少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着墨。
但他们真的存在。
码头上,出现了一对母女。
她们两个人顶着一个木澡盆,脚上裹着毛巾和布帘,避免沾染那可怕的肉片。
她们在泥泞不堪的肉片土地上艰难穿行。
“囡囡,我们走,去找你爹。”
当娘的人,费力地支撑着这个木头澡盆,肉片不断下坠,压得她的胳膊已经酸痛无比,但她仍然在坚持。
女儿的小手,也支撑在了澡盆之上。
女儿很乖,说道:“爹来了,我们就不用这么费力气了。”
娘说道:“对,去找你爹。”
她要去码头上,找自己的男人。
天色已经黑了,那个人应该回家了。
他干活费力认真,做人也老实巴交,舍不得花一分钱,到了夜晚码头停工,他还能去哪里呢?
他怎么会不回家呢?
她,要去找他。
女人是个寡妇。
孩子她亲爹,当年是个当地的流氓,一辈子就像是个笑话。
那个流氓不是所谓的二道混混,天津卫八大码头至少有数百号帮派弟子,他连个打手都混不上。
流氓也做不成小绺把子,扒窃团伙他管不了,甚至去当个扒手也经常被打。
他也是唯一一个在三刀六洞入帮仪式上,大喊大叫哭得像个孩子的。
脚行把头把这个流氓当成笨蛋,那些在老城厢做粪道承包的大流氓也不喜欢他,就算去强卖棺木,也因为长相懦弱窝囊,只能卖出两倍的市价。
这是乱世,但却是流氓的美好时代。
不是他的。
烟馆保护费、当人牙子,做人口典当的买卖,去德国租界威廉街的地下印刷厂印假钞,要不就收买当地的侦缉队,制造伪证、把持梨园行、垄断评书场,吓唬那些小买卖生意人手艺人,全都是来钱的路子。
那个流氓都做不了。
前两年,流氓老了,只能去干“血钱”的行当。
也就是讹诈商户。
在对方的铺子门口,下油锅、砍手指,砸脑袋。
讹钱。
流血越多,挣钱越多。
那天出门前,老流氓对着妻子说,我以后再也不打你了。
他还和襁褓中的女儿说,今晚回来就能吃猪肝。
他是笑着出门的。
晚上回来的,是担架上的一块白布,和一抹嫣红。
帮会不想承认这个丢人的流氓是自己人,所以那笔丧葬费,还有那笔人死以后每年都有的“挂钱”,不见分毫。
女人带着女儿,壮着胆子去帮会,想要讨个说法。
帮会大佬,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伤痕。
每个入帮的人,都要用烧红的铁条烙印上帮会印记。
你男人当年怕疼,就印了小半个。
这算什么?
算什么?
什么也不算。
算是个笑话吧。
这个窝囊废。
是所有流氓们的耻辱。
生的无耻,死的搞笑。
可他,还是女人的丈夫。
女人想要办葬礼。
无人帮忙。
家徒四壁,寡妇抱着女儿,眼神空洞,家里连棺材钱都拿不出来。
关键时刻,是那个憨厚的汉子偷偷过来,把自己积攒了几年的工钱送了过来。
汉子都三十多岁了,同样身无长物,靠着一膀子力气在码头扛东西。
工头很喜欢他。
工班里偷奸耍滑的退休流氓太多,真正做事的人就会发光。
当年寡妇的男人,也很喜欢来这个码头。
因为这小子很容易就能被榨点钱出来,怂的像个鸡崽子。
汉子原来其实不怂。
他只是苦。
苦得……只见过这窝囊流氓的丑老婆一次,就记住了。
就怂了。
怂的甚至愿意主动给那流氓一点钱。
希望他去赌馆以后,晚上回家,兜里能剩下几个铜钱,给家里买点吃的。
给她买点。
买一点。
今天,那个男人像个笑话一样死了。
无比丢人、臭气熏天地死了。
连带着家人,也成了人们避之不及的恶心东西。
这个吃苦太多的汉子,决定拯救另一个吃苦太多的女人。
这个老实汉子,迸发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敢。
这个码头工人,请来了街坊四邻,请来了工头说了一段场面话,虽然葬礼的气氛冷得像地府小鬼开会,每个人的眼神都像一把刀子,在质疑寡妇和这个男人的关系。
但葬礼还算是风光。
汉子把自己的积蓄都花在这个窝囊流氓的葬礼上了,那口棺材,就算是一般的殷实之家都要再三思量才敢购买,但他还是毫不犹豫地买了。
那个只烫了半个印记的流氓,在漫天纸钱中,埋在了土里。
流氓葬在了土里。
地上,则出现了一个不被人们祝福的小家。
经常被人笑话的小家庭。
但这个家,就像是星夜里的一点烛火,不起眼,但很温暖。
汉子有家了。
一家三口,虽然拮据,但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就是希望这没名没姓的年头早点过去,国家好起来,家才会好起来。
日月轮转,时间如白驹过隙。
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汉子干活更卖力气,但拿到手的钱却越来越少。
有时候,女人也会偷偷地去教会粥铺拿一些咸粥。
领取一点儿义仓掺了锯末的杂合面。
女人很满足了。
她幼年曾听过,有些地方有人肉市,一斤人腿肉只需要二三十文。
这里是天津卫,不至于出现人相食的惨状。
幸好。
汉子每天晚上下工后,都能准时到家。
只要到家。
一切都好。
可他今天没有回来。
女人很慌张,她出门之前,已经问了同在码头上的工人,询问他在哪儿?
“见到我家男人了吗?”
虽然他没回家,但女人仍然很骄傲,那是自己的男人,她就是要说出来。
“见到我家程东了吗?”
“他去哪儿了?”
“是不是……晚上又有货船来了?”
“程东要和我说的。”
“他要和我说啊。”
“程东呢?”
晚上。
肉片雨簌簌而落。
街道之外,不知道多少人发出凄惨哭号,疯狂喊叫。
这个女人,和那个瘦小的女儿。
都知道发生了恐怖的事情。
但她们。
还是决定出去拯救那个男人。
去拯救,那个叫程东的老实汉子。
那个人,就是他们这个家。
今天,这么诡异的情况。
他在码头上做工。
没有遮挡。
是不是很危险呢?
我们,来了。
我们来了。
……
肉片雨还在下。
女人和女儿,顶着那个木头澡盆,在这可怖的雨中艰难前行。
她们两个人的身影,在这熊熊火光的夜晚,小的像是尘埃。
码头上全都是肉片,就连大海上,也都是在不断蹦跳、像是下油锅的活虾米一样的邪异肉片。
她们看到了海上那个巨大的大木船。
但她们没有看到程东。
……
木船上。
程东心中那股古怪的感觉更加强烈了,此刻仿佛有什么人,正在不断地砸击着他的大脑。
程东这名在末世中坚强的汉子,此刻都感受到了难以忍受的疼痛。
他那一直保持着的挺直身板,此刻也出现了些许的摇晃。
程东的脸也纠结起来,一半坚毅,一半痛苦,一张脸犹如分给了两个不同性格和身份的人。
他又开始晃动了。
无比痛苦。
就像是……要疯掉一样。
程东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甲板的边缘。
但他还是去了。
肉片组成的雨中,每个人看到的世界,仿佛加上了一层滤镜,老胶片一般的质感中,肉片像噪点一样,模糊着眼前能看到的事物。
程东看到了这对可怜的母女。
那对母女,自然也看到了程东。
“爹!”
“娘!你看,船上那个人是我爹!”小女儿惊喜地说道,她使劲举着澡盆,不断挥霍着不多的力气。
“爹,这个澡盆,变得好重啊……”
爹来了,自然有人扛起这个盆子。
他一定会做到。
一定会的。
女人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后,第一时间当然是无比欣喜。
她刚想呼喊。
可她闭嘴了。
她能感受到船上那个男人看过来的目光。
可她也看到了。
那个人没有任何行动。
他没有动。
看到自己,看到孩子的时候,没有动。
虽然他很像是程东。
但女人知道,他不是。
“那不是你爹……咱们去找你爹……”女人说道。
“那就是我爹,我都看到他了!”孩子大声说道。
“那不是!”
“是!”
“不是!”
……
女人不想承认什么。
但她突然觉得,心里的某些东西崩塌了。
手臂传来的酸痛,快要把她给吃了。
她坚持不住了。
“你,怎么能不管我们呢?”
“明明说好了。”
“说好了的。”
女儿突然觉得木盆传来的力道越来越大。
女儿说道:“……妈妈?”
木盆摔在了地上。
……
……
“啊啊啊啊!!!!!!”
船上,程东发出了非常癫狂的吼叫,他甚至开始捶打自己的胸口,想要用最原始的方式把自己打死。
他想下船救人。
他要去!
又不想去。
不能去!
下船,是因为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在下面!
不下船,是因为陈旺还在船上!
程东有自己的任务,他是来自诡异末世的部队上士,是断掉了一只胳膊的兵王,他对军队的感情无人能及,战士上战场,就是要责无旁贷地完成任务,这是他的使命!
他必须要保护陈旺!
必须保证他不再这幻境里面死亡,无数人类的安危,都寄托在这个疯子的身上!
但程东也有家庭。
他在这个世界,也是这个港口无人问津的小工人,他有自己的小家,有自己爱的人,也有爱自己的人,在这个令人悲怆绝望的年头里面,在这个没有文化的老实人眼中,那个家,就是他的全部。
他必须要拯救家人!
程东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是谁。
他什么都想做,可他现在觉得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我究竟是谁……”
“该怎么做?”
……
……
隐身的陈旺,此刻正在研究那一面巨大的铜镜,看着里面倒映出来的星河,啧啧称奇。
他听到了来自程东的疯狂呐喊,陈旺愣了一下,回头看了看。
然后,他有点悲伤地说道:“又有人要开始疯了,我还挺喜欢老程,希望只是短暂的发疯,病情发展地不要太快……”
每一次都是这样。
每一次都是。
那些精神病院的人,总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变得疯狂。
但发生几率最多的疯狂,则是他们在现实世界的灵魂,与这个诡异世界给予的身份之间的冲突。
对于那些进入陈旺病房的人来说。
进入诡异幻境世界,并不是一次穿越。
这世界给予了他们一个身份,但这个身份,也有自己的故事,有自己的人生。
他们没有消失。
一直都没有消失。
两种不同的性格,两种不一样的人生故事,挤在了同一个身体,同一个脑袋之中。
距离发疯,只是时间问题。
或早或晚。
……
……
坚强的程东在不断嘶嚎,他看着那对埋在肉片之中的母女,目眦欲裂,眼角都在流淌血水。
“啊啊啊啊!!”
他觉得自己在分裂,这具身体仿佛要裂开一样。
……
阿伊莎从刚才程东喊叫之时,就在观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她看到程东所望去的方向时,大概能明白,那对母女,对程东在这个世界的身份,非常重要。
阿伊莎很同情,但她不会帮忙。
因为此刻如果是那名上士程东的话,他也一定会严厉要求,不去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情?
只有让陈旺活着,这一个事情。
阿伊莎在那个木盆落下之时,还是忍不住,用异能控制住了粘连生长着肉片的木澡盆。
这一瞬间,她觉得自己被文明时代的那些剧作污染了。
心软了。
这澡盆上寄生的肉片太多了,她只坚持了几秒钟。
……
……
本来她觉得母女的死亡,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
……
陈旺想到了一个好主意。
对于程东的处境,他很心痛。
这是典型的,两个灵魂的利益产生了严重冲突。
那好办了。
陈旺很害怕这肉片。
他躲了很久。
不过他想了想。
觉得,自己是疯子。
既然要救人。
那就应该勇敢一点的。
一般人害怕末日将至,终于登上了救命的船,想要再下船,心里这一关就过不去,难如登天。
他可是陈旺,那不一样。
自己跑到那对母女那儿。
程东就不这么痛苦了吧?
陈旺爬到了桅杆上,攥紧了从上方荡下的一根粗绳子。
蓄力。
荡了起来。
“我是泰山!”
他朝着那满是肉片雨的码头上,像人猿一样冲锋赴死。
……
……
船上那名穿着蟒袍的老者,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双手一挥。
那对埋在肉片中的母女,突然之间消失不见了。
回到了自己那个有些破烂的家里。
回到了床榻上。
睡着了。
本来黏连在她们身上的恶心肉片,在母女消失的时候,全部留在了原地,然后落下。
陈旺也再次回到了甲板上,摸不着头脑。
“这是什么级别的异能?难道是传说中的空间魔法?”
阿伊莎刚才的思绪都在木澡盆那里,所以当母女消失之时,感觉到了那里传出来的丰沛力量。
她能感觉到,这股力量的来源,是旁边这名老人。
这名船上的老者,真的强大到了令阿伊莎颤栗。
老者做完这一切后,感觉有点疲累,锤了锤自己的腰。
“这么多人,救不过来啊……”
……
……
发疯的程东看到码头上的母女消失。
这么神奇的场景,冥冥中给了程东一个,对方已经安全的心理暗示。
这似乎关闭了,他脑海里的疯狂开关。
他眼神渐渐恢复冷静。
程东很累,身体靠在了甲板木头墙壁的内侧,他看着阿伊莎,气喘吁吁地说:“我回来了。”
末世里的上士程东,回来了。
这里的码头工人程东,暂时消失了。
“但我感觉,”程东指了指自己的大脑,“他还会出来的。”
“我有点分不清,我和他的区别了。”
“……时间好像真的不多了。”
“我快疯了。”
阿伊莎看着程东,仿佛看到了不久之后的自己,她不想变成这样。
陈旺的幻境。
这可怕的疯狂。
似乎……真的不会放过每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