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老奴以为,文仆射才气过人,但尚需老成持重之人辅佐。”
“廷尉李斯大人,执法严明,心思缜密,或可同为副使,为文仆射查漏补缺,以保万全。”
始皇帝沉吟片刻,目光在赵高、李斯和文魁之间扫过,最终缓缓点头。
“可。”
赵高的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冷笑。
“小子,进了我的棋盘,看你如何翻天!”
文魁面色平静,连眼皮都未曾抬一下。
他只是朝着廷尉李斯的方向,遥遥一拱手,微微一笑。
鸿胪寺,偏殿。
殿内燃着上等龙涎香,甜腻的香气混杂着凝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光线透过高窗,照亮空中悬浮的微尘,也照亮了长案两侧,壁垒分明的两拨人。
文魁坐在副使的位置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青铜杯盏,目光却未曾离开过对面。
大月氏正使,伊稚斜。
一个身形高大、鼻梁高挺的西域男子,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
指尖玩味地捻着胸前华服上的黄金绣线,眼神如同在审视一群待价而沽的货物。
终于,他开口了,雅言说得有些生硬,但那股子傲慢却毫不遮掩。
“典客大人。”
伊稚斜的目光越过主位的典客,仿佛那只是个摆设,径直扫向在场的众人。
“我王,仰慕大秦天威,愿献上昆山玉、汗血马,以求通商之谊。”
“为表诚意,关税……半成。”
半成!
文魁身侧,几位官员的呼吸明显一滞:
这几乎与白送无异!
伊稚斜似乎很满意这种效果,他伸出两根手指,继续道:
“其一,我月氏商旅,需在大秦腹地,如咸阳左近,开设互市,方便交易。”
“其二,商路安危,自入秦境始,由贵国一力承担。”
话音落下,殿内死寂。
这哪里是通商,分明是来下最后通牒的!
典客那张养尊处优的脸,涨得通红,嘴唇哆嗦着,在极力思索对策。
就在这时——
“放肆!”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
廷尉李斯,猛地一拍桌案,霍然起身!
茶杯里的水被震得泼洒出来,在他面前的案几上,溅出一滩深色水渍。
“区区西域蛮夷,也敢在我大秦庙堂之上,口出狂言?”
李斯须发戟张,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伊稚斜脸上。
“我大秦自有‘华夷之辨’的祖宗之法!岂容尔等蛮胡深入腹地,窥我虚实?”
“半成关税,更是痴心妄想!回去告诉你家大王,大秦的门,不是这么敲的!”
文魁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眼角余光,将月氏使者的表演尽收眼底。
果然,伊稚斜的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好!好一个大秦待客之道!”
他冷笑一声,猛地推开椅子,作势便要离去。
“既然贵国毫无诚意,这商,不通也罢!我这便回报我王,也让西域诸国都看看,天朝上国,是何等嘴脸!”
“使臣!使臣留步!”
典客终于反应过来,急得满头大汗,起身便要去拦。
就在伊稚斜一只脚迈出,典客的手即将落空的刹那。
一个不轻不重,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伊稚斜使臣,请留步。”
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是文魁。
那个从头到尾,都像局外人一样的年轻副使。
伊稚斜动作一顿,带着几分审视和疑惑,回过头来。
文魁缓缓起身,并未理会李斯那投来的阴冷目光,而是对着伊稚斜,露出一抹微笑。
“使臣带来的昆山美玉,温润通透,我大秦君臣,见之忘俗。”
伊稚斜的脸色稍缓,但依旧带着戒备。
“但,通商,为的是利。使臣所言半成之税,恕我直言,这在西域诸国,可曾有过先例?”
文魁看着伊稚斜,一字一顿地问。
“若无利可图,我大秦为何要开此商路?只为使臣口中的‘友谊’么?”
伊稚斜被问得一窒,无法回答。
文魁向前走了两步,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至于腹地互市,使臣有所不知。我大秦疆域辽阔,从边关至咸阳,驼队要走数月。”
“路途之上,水土人力,皆是成本。难道贵国商贾,愿意将大半利润,都扔在这漫漫长路之上?”
不等伊稚斜反驳,文魁便抛出了方案,仿佛是为对方着想。
“与其如此,不如,就在九原郡,由我大秦官方设立互市。如何?”
“路程缩短十倍,风险降低百倍。”
“官方担保,公平交易,免去一切纷争。如此,贵国商队的利润,岂非更高?”
伊稚斜眼神一凝,收起了倨傲。
这个年轻人,懂行!
文魁看着他的表情,知道鱼儿开始咬钩了,继续加码:
“至于关税嘛……何必一概而论?”
他微微一笑,抛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概念。
“贵国的战马,我大秦急需,可免税!”
“贵国的良种,我大秦求之不得,可低税!贩运越多,奖励越多!”
“至于香料、宝石这类奇珍……”
“乃享用之物,税,自然高一些。如此,贵国得了大利,我大秦国库亦有充盈,岂非两全其美?”
一席话,如同一把手术刀,将一团乱麻的利弊,剖得清清楚楚。
“胡闹!”李斯再次喝斥,“祖宗之法……”
“李斯大人。”文魁第一次正眼看他,目光平静。
“陛下有旨,务必谈成。你我皆是臣子,当为陛下分忧,而非抱残守缺,固步自封。你说,是也不是?”
一句话,将始皇帝搬了出来。
李斯的脸,瞬间憋成了猪肝色,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伊稚斜凝视着文魁,久久不语。
这个年轻人,不仅懂商贸,更懂人心,懂天下大势!
谈判间歇,奉茶。
文魁端着茶盘,状似无意,走到月氏使团中,一个始终沉默的副使面前。
呼衍。
【每日情报】中,与匈奴密探接触之人。
文魁将茶杯轻轻放下,俯身,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仿佛闲聊般:
“听闻,右贤王在九原吃了大亏,他帐下几个部落,似乎……蠢蠢欲动,想去投奔单于冒顿了。”
“呼衍大人久在西域,可曾听闻此事?”
“哐当。”一声轻响。
呼衍手中的茶杯盖子,掉在了托盘上。
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
虽然瞬间被他强行压下,但那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和一刹那的死寂,已说明了一切。
“有鬼!”
文魁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转身离去。
长线,已经布下。
他又找到正使伊稚斜,在廊下独处。
“使臣大人,您不好奇么?为何总有人,想让这场谈判谈崩?”
伊稚斜眼神一凝:“文副使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