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事情让林萧处理的焦头烂额,他决定和几位叔父去茶楼喝茶解解闷,顺便打探打探最近天下局势的动向。
深秋午后的茶馆,二楼临窗雅座。霜雾未散的阳光透过雕花木格,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空气里弥漫着龙井的清香、新出炉点心散发的甜暖,以及茶客们低声闲谈的嗡嗡背景声。
林萧与几位林氏宗族旁支对坐。
他青衫落拓,手执青瓷盖碗,指腹无意识摩挲着碗沿光滑的弧度。
眼神看似落在桌上几碟精致细点上,思绪却沉在与王允之交锋后那片更阴冷的迷雾里。如何撬开许家的铁桶阵?何处下手?念头如走马灯般疾转。
“……所以说,今年淮扬一带盐引的份额,倒是让了半分利给漕帮,横竖自家船队跑得快……”
一位族叔呷了口茶,正不无自得地谈论林家商行事务。
旁人有赞有笑,气氛看似融洽。
林萧唇角含着一丝极淡的、恰到好处的笑意,略作附和:“五叔处事圆融,进退有度。”言辞得体,滴水不漏。
然而。
就在他端起茶盏欲饮的刹那。
眼神状似无意地扫过不远处靠楼梯的一张方桌。
目光陡然凝固!
如同寒冰之下骤然撞见礁石!
那桌边端坐一人!
月白暗纹锦衫,身形清瘦,侧颜对着这边,正优雅地拈起一块桂花糕。
许君扬!
他竟在此处!仿佛寻常富家公子消磨午后时光!
这不算最致命。
最致命的是……
在他身侧半步之外!
如同墨染的幽影般站立的——
是一道纤秀却挺直的身影!
一身剪裁利落、毫无纹饰的墨黑劲装!
如同夜色凝成的剑鞘!
及腰的长发用一根最简单的乌木簪紧紧束起,干净利落,不留一丝余地!
脸上覆着半幅冷硬的玄铁面具!
只露出线条紧抿、透着刻骨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锐利的下颌!
以及那双……
那双即使隔着距离、隔着冰冷面具,也难掩其清澈见底、此刻却如同凝结了万载玄冰、没有一丝情绪波动的……
眼睛!
那眼神!
平静!冰冷!锐利!
没有恭敬!没有畏缩!只有一种机器般的漠然与……极度的专注!锁着许君扬周围三尺的虚空!
如同鞘中最锋利的刃!
收敛了所有锋芒!
却无时不刻在散发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警戒!
林萧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骤停!
血液瞬间涌上颅顶!又在顷刻间退散殆尽!
带来一股冰火交织的晕眩!
是她?!
那个“陈姑娘”?!
杜文!他就在林萧身后侍立!
林萧甚至不必回头!
已然感觉到身后那瞬间绷紧如满弓的气息!杜文那粗重的、瞬间屏住的呼吸声清晰可闻!带着同样无法置信的惊愕!以及深入骨髓的恐惧!
整个茶楼喧嚣的背景音仿佛瞬间被抽离!
林萧的感官被无限放大!
指尖冰凉!掌心的旧伤似乎再次裂开!火辣辣地疼!
他强迫自己垂下眼睑!
遮掩住眸中那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惊涛骇浪!死死盯着碗中沉浮的碧绿茶芽!
胸腔里心脏狂跳的声音几乎擂鼓!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是她吗?
不是她吗?
那身形?那气质?那股即便刻意收敛也流露出的、与凡俗格格不入的……孤高冰寒?!
他深吸一口气!
用尽所有意志力!将那翻江倒海的心绪死死镇压!
再抬眸时,眼神已恢复如古井深潭。
只是握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那边。
许君扬似乎察觉到视线。
他拈着桂花糕的手微微一顿。
随即。
竟侧过头来!
温文尔雅的目光精准地越过几张桌子!
落在了林萧脸上!
脸上绽开一个毫无芥蒂、如同暖阳融雪般的和煦笑容!
甚至!
还遥遥地对林萧点了点头!
那姿态,像极了偶遇故友,礼貌又亲切!
仿佛琼台苑的血腥刺杀和林府书房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
林萧面上肌肉几不可查地绷紧一瞬!
瞬间!
也回以同样温和、几乎无懈可击的浅笑!
端茶致意!
动作自然流畅,如同演练过千百次!
没有丝毫迟滞!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底那片被冰封的寒湖,因这虚伪笑容之下的暗藏机锋,掀起了何等惊心动魄的暗流!
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掠过许君扬,仿佛才注意到他身后那道墨色身影。
林萧眉头微蹙,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与一点世家公子的好奇疏离,声音放得平缓:
“许公子今日……倒是带了个……特别的‘随从’?”
随从?他用了这个词。
轻描淡写。
试探意味却已昭然若揭!
许君扬笑容依旧,轻轻放下糕点,接过侍女递上的雪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指尖。
“哦?林公子见笑了。”他语气闲适,像是在介绍一件有趣的物件,“家里人担心西陵城治安堪忧,硬塞过来的‘护卫’罢了。性子冷,不会说话,让林公子见怪了。”
“护卫”二字被他咬得清晰。
一句“性子冷,不会说话”,更是巧妙堵死了林萧任何试图搭话或深究其身份的可能!
林萧心头冰冷!
许君扬这坦荡的姿态反而显得更可疑!
他不再纠缠,只淡漠地点点头:“原来如此。许公子家规严明,连护卫都如此……与众不同。”最后几个字,说得意味深长。
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再次扫过那黑装女子的面具!
没有反应!
如同真正的泥塑木雕!
只有那按在腰侧刀柄上、骨节分明的纤细手指,依旧沉稳!毫无丝毫颤抖!
就在林萧试图捕捉更多细微信息时——
“抱歉了诸位,家中还有些琐事。”
许君扬忽然起身,动作优雅地拂了拂根本不存在的褶皱。
那黑衣女子立刻如影随形!半步不差!
无声无息,如同附骨之疽!
她的移动不带丝毫风!
如同暗夜里滑过水面的影子!
许君扬向林萧所在方向略一颔首:“林公子,诸位慢用。”
他甚至对着惊疑不定的几位林家族人温雅一笑,随即转身,步履从容地走向楼梯。
那黑衣人!
一步!一步!紧紧跟在他身后!
如同忠诚的影子!
冰冷的铁质面具隔绝了一切表情!
唯有那挺直的背影!
那每一步都带着精确距离的步伐!
如同精心计算过的机械!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刻骨冰寒与……决然无情!
林萧握着茶盏的手指尖冰凉一片!
他眼睁睁看着那个冰冷的身影随着许君扬,一步一步,走下那吱呀作响的木楼梯。
身影即将消失在楼梯口转角的那一刻!
林萧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钩索!死死钉在那道墨色的背影之上!
他几乎要脱口而出——
陈雪初!
这个名字几乎要冲破他咬紧的牙关!
卡在他的喉咙深处!灼烫如岩浆!
然而!
就在那身影最后一丝衣角即将隐没的瞬间!
异变陡生!
许君扬已行至楼梯口。
他身旁那低眉顺眼、托着满满一摞待洗茶具的小学徒,不知是楼梯湿滑,还是太过紧张,脚下一个踉跄!
“哎呀!”一声惊恐短促的惊呼!
手中托着的七八个青瓷盖碗、茶杯连带着滚烫的废茶水,竟脱手而出!
直直朝着刚走下两阶楼梯、距许君扬和那黑衣女子仅有咫尺之遥的林氏族老——林五叔的头顶砸落!
变故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林五叔还在因许君扬离去而惊魂未定!
根本来不及反应!
眼看那滚烫的水和杯盏就要劈头盖脸砸下!
若被击中,非死即伤!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楼梯上!
许君扬身后那道墨色的身影!
动了!
没有惊呼!没有示警!
只有一道几乎超越视觉捕捉极限的……墨色残影!
如同瞬移!
又如同最精确的机械被骤然激发!
没人看清她如何拔刀!
只见一泓冰冷的、如同寒潭月影般的流光!
在楼梯的昏暗光影中骤然亮起!一旋!
“叮!叮!当啷!”
脆响暴起!
那几件即将砸落的重物和滚水,竟被她用手中那柄不知何时出鞘、薄如蝉翼的短刃精准无比地扫开了!
滚烫的茶汤泼洒出去,大半溅在了楼梯板和墙壁上!冒着白汽!小部分零星几点落在她自己的黑衣袖摆!
她甚至没有让半点水滴溅到许君扬的衣角!
动作!
快到巅峰!精确到令人发指!
化解危机的同时,将那短刃如同毒蛇归鞘般重新藏匿!一气呵成!
甚至!
在林五叔惊魂未定、众人目瞪口呆之时!
她的身体已然重新回位!如同从未动过!依旧紧紧贴在许君扬身后半步!
面具遮掩下,看不到任何情绪!连气息都平稳得未曾乱一丝!
仿佛刚才那惊鸿一瞥的雷霆出手!
只是所有人的错觉!
“小心些。”许君扬皱眉对那吓得瘫软在地的小学徒斥道,语气淡淡。
他甚至没有回头看自己“护卫”一眼。
仿佛她做出这等匪夷所思的举动,如同他拂落一粒灰尘般理所当然。
他带着那如同墨影的护卫,继续从容下阶。
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拐角。
死寂!
茶楼二楼瞬间落针可闻!
只有楼梯板上还在冒着的白汽和茶渍证明刚才并非幻梦!
所有茶客都惊住了!连林萧身旁那几位族老都瞠目结舌!
唯有林萧!
他依旧坐在原地!
端着那杯早已冰凉的茶水!
表面的平静如同风暴后死寂的海面!
但!
他的指尖!那死死捏着青瓷盏沿的手指!
已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
力度之大!几乎要将那薄脆的瓷壁捏碎!
是他!
是她!
唯有她!
唯有寒梅渡那苦寒刻骨之地!
才能淬炼出如此冰寒!如此迅疾!如此精准到令人骨髓发冷的剑!和身手!
那决然无情、如同冰山般恒定不变的姿态!
那无视自身、只为一个目标存在的绝对护卫意志!
林萧的心,如同沉入了最深最冷的冰窟!
每一滴血都冻结了!
不是她!
还能有谁?!
“……我的天……”旁边一位族老心有余悸地抚着胸口,声音颤抖,“许家……许家从哪里找来的这等怪物……”
“……好快的刀……”另一位喃喃,脸上犹自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恐。
“……那眼神……冷的……像……像死人……”坐在林萧左手边的年轻堂弟,脸色煞白,低声咕哝了一句。
杜文在后面重重吸了一口气!那气息粗重得如同破败的风箱!
林萧将所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他垂眸。
看着那在茶汤中沉浮、早已失了碧色的茶叶。
指尖的颤抖奇迹般地平复了。
只剩下一种……更加沉重、更加冰冷、更加刺骨的……
寒意与绝望!
他缓缓放下茶盏。
动作沉滞。
冰冷的青瓷底部与桌面碰触,发出一声细微却清晰的轻响。
“啪嗒。”
像是某种东西。
碎裂在了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