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萧的手掌重重按在那沓厚实冰冷的卷宗上。
指尖下压着的,是杜文熬了整整两宿、动用“影鳞”所有暗线挖掘出的关于许君扬的一切。
墨字密密麻麻,冰冷地记录着这个渗透到林姝生活中的许家旁支子弟——看似完美无缺的履历。
窗外秋雨如注,敲打着廊檐,发出单调沉闷的滴答声,像钝刀锯在林萧紧绷的神经上。
“……祖宗三代皆录于许氏族谱旁系末枝……其父早亡,母系商贾出身……”
杜文低沉的声音在压抑的书房里响起,每念一句,都如同在剥开一层精心包裹的画皮。
“……少年时曾负笈游学于青阳书院,与诸名士唱和,颇有才名……后因其母家道中落,遂返许氏,虽族中领闲职,却寄情山水书画,于族中权柄不甚热络……”
杜文的眉头紧锁着,手指在卷宗上一行小字旁点了点:“这些都是明面上光鲜的东西。但……”
林萧的目光锐利如鹰隼,精准地捕捉到杜文语气中的那份如临大敌般的凝重。
“说。”一个字,冰冷似铁。
杜文深吸一口气,眼神锐利得能穿透纸背:“问题是,他那所谓的‘寄情山水、淡泊权争’,背后是他那点体面花销根本维持不住的挥霍!他手上几幅号称家传的古画,是黑市上明码标价的贼赃!他每次出许家核心地界‘游历’,路线都他妈诡异得像在走迷宫!而且……”
杜文的声音陡然压低,带着刺骨的寒意,目光死死钉在卷宗一角那极其不起眼的一行蝇头小楷记录上,字字如刀:“他身边……一直藏着一个女人!”
“女人?”林萧的眉峰如同剑锋陡然扬起!
许明卿那老狐狸,会将重要的棋子放在一个看似浪荡的旁支子身边?何等不智?何等浪费?除非……这个浪荡子本身,就是伪装!而这女人……
“确切说,是护卫!影子!”杜文眼神里闪烁着猎人锁定猎物般的光,“极其诡秘!我们的人追查他三次离开许家核心势力的轨迹,每次都发现有高手在暗中料理他路径上所有的‘障碍’和‘麻烦’!手段……”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残暴的惊悸:“狠辣异常!尸首上的痕迹显示,几乎是瞬间致命,干净利落得像秋风扫落叶!而许家内部那些专门干脏活的‘青蚨堂’名册里,根本查不到此号人物!但最诡异的是——”
杜文猛地抬头,眼神死死锁住林萧瞬间布满寒霜的眼眸,一字一顿,如同铁钉凿进木头:
“我们一个藏在驿站马夫堆里的‘蜂鸟’(最低层级的暗探),在滁州驿,许君扬的车队歇脚添水时,隔着雨幕和车帘缝……模糊听到他唤过那护卫一次——”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块:
“……喊的是:陈姑娘!”
轰——!!!
这“陈”字!
如同万载玄冰凝聚的巨锥!
携裹着七年前陈府滔天的血腥!寒梅渡刻骨的严寒!琼台苑暗流涌动的猜疑!以及……那个萦绕在林萧灵魂深处、成为他午夜梦魇的名字!
轰然凿穿了林萧所有心防!
在他那早已被冰封了七年的灵魂上!
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涌动着寒潮与岩浆的巨壑!
陈姑娘?!
寒梅渡!
许家!
陈姑娘!
这三个词!
在死寂的书房里疯狂旋转!碰撞!爆炸!
掀起足以湮灭理智的海啸!
“嗡——!”
林萧的头颅里像是被硬塞进了一口被巨锤疯狂撞击的铜钟!
眼前骤然一黑!
紧接着便是无数尖锐的鸣叫!撕裂了他所有的感官!
他猛地从座椅上站起!
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如同灵魂被撕裂的剧痛而剧烈晃动!
膝盖撞上沉重的黄花梨书案,发出沉闷的“砰”一声!带倒了那只装着早已冷透莲子羹的白瓷盅!
“哗啦——!”
瓷盅在地上碎裂开来!冰冷的甜腻汤水飞溅!粘稠的水痕如同蜿蜒扭曲的蚯蚓,爬向林萧浸满了冷汗的靴边!
而林萧对此浑不在意!
他双手死死撑住桌沿!
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泛出惨烈的青白!指甲几乎要抠进坚硬的木头纹理里!
他高大的身躯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微微颤抖着!
眼睛死死地、几近疯狂地盯住杜文!
瞳孔深处没有焦距!只有一片足以焚天灭地的惊涛骇浪在咆哮!
“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狂乱与难以置信的惊骇!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尽生命挤出的血块!
那“陈姑娘”三个字,化作了千万枚烧红的针,扎在他心头最隐秘、最深重的伤口上!
杜文被他这剧烈的反应震得后退了一步!后背重重撞上冰冷的书架!
他看着瞬间状若疯魔、气息如同灼热岩浆裹挟着万年寒冰般狂暴混乱的林萧!
心中那份早已隐隐存在的可怕猜测瞬间被残酷证实!
惊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陈……陈姑娘……”杜文的声音也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带着巨大的惊悚,“是……是影卫们拼凑的……模糊口型……音……音也对得上……”
“住口!!”林萧猛地咆哮!赤红着双眼,如同一头发怒的雄狮!他猛地扬起手臂!似乎要砸碎眼前的一切!要将这残酷的真相连同整个世界都一同打碎!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陈雪初?!
那个名字!那个他埋藏在灵魂最深处、带着无尽悔恨和无法启齿的忧虑的名字?!
她就在许君扬的身边?
还被他轻描淡写地喊作“陈姑娘”?!
保护着这个带着虚假面具接近他妹妹的……
许家子弟?!!
这意味着什么?!
她真的成了许家一把最锋利的暗刃?!
被淬炼得毫无人情的杀戮机器?!
如今这把刀……
就悬在他最疼爱的妹妹林姝的头顶?!
如同当年她家破人亡时悬在她头顶的……
那把刀?!!
难道……
难道她七年前上山时立下的那血海深仇的誓言——“杀光他们,一个一个”——
其锋芒……
已经……
要转向他林萧了?!
转向林家了?!
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比许明卿的逼视、王珉珩的阴笑可怕万倍!
那不仅仅是性命之忧!更是灵魂被彻底背叛、被彻底撕碎的毁灭感!
他曾以为那深埋心底的悔恨已是极致!却不知命运还能赐予他如此……如此令人窒息的绝望!
然而!
就在这惊涛骇浪足以将他吞没的瞬间!
他脑中再次闪过妹妹林姝那双含泪控诉的眼睛!
那对“许君扬是好人”的幼稚却固执的笃信!
还有……
父亲病榻前那冰凉的手指和沉重的叹息!
林家!锁链!未来!
“砰!”
他那高高扬起、几乎要失控砸下的手!最终!重重地!砸在了那厚厚卷宗上!
砸在了“陈姑娘”那几个触目惊心的小字上!
发出一声沉闷到让整个书房尘埃都为之轻颤的巨响!
喷溅的墨水染污了卷页!
如同心头滴落的污血!
他死死咬住牙关!
牙根传来令人心悸的“咯咯”声!
一丝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血线!
从紧抿的唇角……
蜿蜒渗出!
那翻腾的赤红怒意和彻骨寒意,
在眼眸深处疯狂交织、对撞、湮灭!
最终!
被一种更可怕的、足以冻结地狱的……
死寂!黑暗!与玉石俱焚的……
决绝!
所吞噬!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此刻如同两个吸纳了一切光线与声音的终极黑洞!
再没有惊愕!没有愤怒!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哀伤!
只有一片……
比西陵城外万年冻土更深、更硬的……
冰!绝!与……
杀!意!
窗外的秋雨更疾了。
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
如同无数细密的鞭子,抽打在死寂的心上。
那个“陈姑娘”,如同一道无形却冰冷的枷锁,沉重地套在了他刚刚窥见一丝可怕阴影的未来之上,也彻底封死了他与过去那点残存温存的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