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瓣江湖录 第1章 江南烟雨客

作者:喜马拉雅山海盗 分类:修真 更新时间:2025-06-18 21:29:29
最新网址:www.biquw.cc

江南的春,总是被水汽浸透的。细密的雨丝无声无息地织着,将黛瓦白墙、青石板巷、蜿蜒的河道都笼在一层薄薄的、流动的纱幕里。空气是湿漉漉的,带着泥土、苔藓和初绽花蕊混合的微腥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人的肩头,也沁入骨缝,隐隐牵动着旧日的酸楚。

柳絮在微雨中飘飞,轻盈,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粘腻感。它们沾在行人的衣襟上,落在临河窗棂的蛛网上,也飘进了一方临水小院的学堂里。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清朗而略显沙哑的诵读声从敞开的木格窗棂内传出,与檐下滴答的雨声应和着。这里是“柳溪塾”,镇上唯一的学堂。十几张略显陈旧的桌案后,坐着七八个年纪不一的学生,正跟着讲台上的先生摇头晃脑。

先生姓柳,名未歇。镇上人都唤他“柳先生”。他看起来约莫三十五六岁的年纪,身姿颀长,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浆洗得干净,却难掩边缘的磨损。面容清癯,眉眼间依稀可见昔日的俊朗,只是眼角眉梢刻着几道深深的纹路,像是被无形的刀锋划过,透着一股与这温软水乡格格不入的沉郁。他的肤色有些过分的苍白,仿佛常年不见日光。

此刻,柳未歇正用左手执着书卷,右臂却有些僵硬地垂在身侧,宽大的袖口遮住了手腕以下的部分。他诵读时,目光沉静地扫过每个学生,但当视线无意间掠过窗外纷飞的柳絮时,那沉静之下,便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凝滞,如同平静湖面下倏忽游过的暗影。

“先生,‘日月盈昃’的‘昃’字何解?”一个稍大些的学生发问。

柳未歇收回目光,左手放下书卷,自然地探向砚台,准备提笔在旁边的沙盘上演示。他的动作流畅,显是早已习惯。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支半旧的狼毫时,他的右手袖口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人注意,只有柳未歇自己知道,那并非风吹,而是袖笼深处,那只被严密包裹、藏在阴影里的右手,不受控制地传来一阵尖锐的、深入骨髓的刺痛。

那痛楚仿佛一根烧红的钢针,沿着早已断裂、扭曲的筋脉一路向上,狠狠扎进心窝。柳未歇的眉头瞬间蹙紧,又迅速松开,快到几乎无人察觉。他伸向毛笔的左手在空中极其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将笔放下,转而用食指在湿润的沙盘上划出一个遒劲有力的“昃”字。

“日头偏西,便是‘昃’。”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温和,“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如人生,盛极而衰,亦如这江南的雨,此刻虽连绵不绝,但终有沉寂之时。”解释间,他的目光再次飘向窗外,这一次,落点更远了些,越过小院低矮的围墙,望向烟雨朦胧的河道。那目光深处,是十年光阴也未能填平的沟壑,是春风也吹不散的沉沉暮气。

窗外,沿河的石板路上,传来一阵清脆的、带着水汽的吆喝。

“卖花喽——新鲜的桃花、杏花、忘忧草——”

声音清亮,像初春刚解冻的溪流,带着少女特有的鲜活气息,穿透了学堂里略显沉闷的诵读声和沙沙雨声。

学生们的小脑袋不约而同地转向窗外,连最用功的那个也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柳未歇没有立刻制止,他的视线也被那抹跃动的色彩吸引。

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藕荷色布裙,外罩一件挡雨的蓑衣,戴着一顶宽大的竹笠,挎着一个沉甸甸的藤篮,正站在河边的柳树下避雨。竹笠的边缘滴着水珠,几缕被雨水打湿的黑发贴在光洁的额角。她踮着脚,努力将篮子举高些,篮子里是几束刚采撷的桃花,粉嫩的花瓣沾着晶莹的水珠,还有几把碧绿细长的草叶,散发着淡淡的、略带苦涩的清香——那便是忘忧草。

少女的面容在雨幕和竹笠的阴影下看不太真切,只露出一段白皙秀气的下颌。她似乎察觉到了学堂里的目光,微微侧过脸,朝着窗内展颜一笑。那笑容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如同雨后初霁的天空,瞬间点亮了这灰蒙蒙的雨天。

“阿桃姐!”几个年幼的学生小声地、兴奋地叫着。

柳未歇的心口,毫无预兆地又被那根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这一次,不是因为旧伤,而是因为那笑容。太纯粹,太明亮,像一道猝不及防的光,照进了他刻意用沉郁和遗忘尘封的心室一角,竟让他感到一丝…灼痛。

他下意识地,用左手紧紧按住了垂在身侧的右臂袖口,仿佛要压住那衣袖之下,因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而再次隐隐作痛的陈年旧创。

“肃静。”柳未歇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静力量,瞬间让学堂恢复了安静。他的目光从阿桃身上收回,重新落在书本上,指尖在沙盘上无意识地划拉着,留下几道凌乱的痕迹,很快又被抚平,如同他此刻翻涌又强行压下的心绪。

“继续念,‘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诵读声再次响起,只是柳未歇的声音里,似乎比之前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像被这连绵的雨水浸透了筋骨。窗外的阿桃,见学堂恢复了秩序,便也不再张望,只是安静地站在柳树下,偶尔轻轻拂去篮子上的雨滴,耐心地等待着雨势变小,或者下一个顾客。她像一株生长在河岸边的坚韧小草,在风雨中兀自清新。

雨,淅淅沥沥,似乎没有停歇的意思。时间在诵读声中缓缓流淌。柳未歇的注意力却难以像往常那样完全集中在书本上。右臂深处那阵尖锐的刺痛虽然暂时退去,却留下一种持续的、闷钝的酸痛感,如同阴雨天里发作的老寒腿,顽固地提醒着他那段被刻意尘封的过往。每一次不经意的牵扯,都像是在揭开心口那道早已结痂却从未真正愈合的伤疤。

他微微侧身,想换一个支撑点,好让右臂的负担轻些。就在转身的瞬间,视线越过学生的头顶,不经意地扫向学堂后门那条通往河边码头的僻静小巷。

巷口,一个身影突兀地站在那里,与这水墨画般的江南雨巷格格不入。

那人戴着一顶宽大的、边缘磨损的竹编斗笠,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褐色的粗布短褂,外面套着一件同样不起眼的蓑衣,看起来像是一个寻常的行脚商人。但柳未歇的目光何其锐利,即使隔着雨幕和距离,他也捕捉到了几个细微之处:那人站立的姿态,绝非普通商贩的松散随意,而是带着一种内敛的、习惯性的警觉,双脚不丁不八,重心沉稳;他扶着腰间一个鼓鼓囊囊行囊的手,指节粗大,虎口处隐约可见厚厚的老茧——那是常年握持某种硬物留下的印记,柳未歇对此再熟悉不过。

最让柳未歇心头一紧的,是那人微微抬起的斗笠边缘下,一道冰冷的、审视的目光,如同蛰伏在暗处的毒蛇,正精准地投向学堂的方向,或者说,是投向了他——柳未歇本人。那目光短暂停留,带着一种评估猎物般的专注,随即又迅速隐没在斗笠的阴影之下。

药商?柳未歇脑海中闪过镇上最近流传的闲言。据说有个外地的药商,出手颇为阔绰,专门在附近几个镇子高价收购一种不太常见的草药——忘忧草。镇上采药的老人都说,那草除了能让人睡个好觉,并无大用,不知这药商为何如此执着。

斗笠客似乎并未久留,那道冰冷的视线消失后,他的身影也很快消失在雨巷深处,仿佛从未出现过。然而,柳未歇心头的疑云却并未散去。收购忘忧草?偏偏是这种草?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柳树下安静等待的阿桃,她的篮子里,正放着几束碧绿的忘忧草。这巧合,让他右臂的旧伤似乎又沉重了几分。

一种久违的、被窥视的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沿着脊椎悄然爬升。十年了。他以为这江南的烟雨,这琅琅的书声,这日复一日的平静,早已将那血雨腥风的过往冲刷殆尽,将他“柳未歇”这个名字,连同那把曾名动江湖的“折柳剑”,一同埋葬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难道,这看似安稳的避风港,终究也只是镜花水月?平静的河面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那些他以为早已了结的恩怨,那些被时光尘封的血债,如同这江南春日无处不在的湿气,终究还是渗了进来,无声无息地缠绕上他?

柳未歇缓缓吸了一口气,带着水汽的凉意深入肺腑,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波澜。他强迫自己的视线从阿桃身上移开,重新落回眼前的书本上。指尖在沙盘上停顿,最终落笔,极其缓慢、却又极其用力地写下一个字。

那是一个“柳”字。笔锋起落间,却带着一种与他左手书写其他字时截然不同的滞涩与沉重,仿佛每一笔都牵动着无形的枷锁。字迹在湿润的沙土上留下深刻的凹痕,边缘的沙粒簌簌滑落,如同他此刻难以平静的心绪。

窗外,雨还在下。阿桃似乎终于等来了一个顾客,正小心地将一束沾着雨珠的桃花递过去。她脸上再次绽开那纯净无邪的笑容。

柳未歇望着那个“柳”字,又抬眼望向窗外那抹纤细的身影,目光沉静如古井,深处却翻涌着无人能见的复杂暗流。他藏在宽大袖口中的右手,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几不可查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细雨浸透了春絮,让它们来不及纷飞就坠下地来,最终掩入尘土。

今年这江南的烟雨,似乎比往年更加湿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气息,悄然渗入了这方小小的、脆弱的安宁之地。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
开启瀑布流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