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聊斋志异 第4章 关东道士:焦螟

作者:秋风老翁 分类:短篇 更新时间:2025-06-21 10: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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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默庵坐在书斋内,窗外夜色如墨,唯有檐角悬着的一盏气死风灯,在风里瑟瑟摇晃,灯晕昏黄,勉强映照着窗棂上糊着的桑皮纸。虫鸣声似乎也畏惧着什么,静得出奇。他手中握着卷《史记》,目光却凝在字行之外。桌上青瓷盏里的雨前龙井早已凉透,浮叶沉底,涩意无声蔓延。

突然——毫无征兆地,头顶房梁深处传来一阵窸窣碎响,细碎如鼠啮,却又似无数小爪在朽木上轻轻爬搔。董默庵脊背一僵,握书的手指节微微泛白,抬眼望去,只看到一片深不可测的黑暗。那声音越来越密,像无形的冰雨落进他颈窝,寒毛倒竖。

“哐啷!”

一声巨响撕裂死寂!一块半大的残砖,带着瓦砾碎屑,裹着尘土的腥气,重重砸在他面前的书案上!墨汁四溅,污了摊开的宣纸,更如惊雷劈开他强撑的镇定。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断肋骨。董默庵猛地站起,椅子在青砖地上刮出刺耳尖鸣。

“老爷!又来了!快躲!”管家老郑嘶哑的喊叫在门外炸开,带着濒死般的恐惧。紧接着,整个董府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蚁穴,惊惶失措的脚步声、哭喊声、器物翻倒的碎裂声,瞬间沸腾!董默庵踉跄着扑向门边,刚拉开门,一块棱角尖利的碎石擦着他的耳际呼啸而过,“啪”地一声,将廊柱上挂着的鸟笼击得粉碎!笼中那只养了数年的画眉,连一声哀鸣都未曾发出,便成了一团模糊的血肉羽毛。

雹雨般的砖瓦碎石,裹挟着毁灭的恶意,从屋顶、从檐角、从看不见的虚空,狂泻而下!青砖铺就的庭院里,顷刻间便落满了残骸。仆妇们尖叫着抱头鼠窜,一个年轻小厮稍慢一步,被一块飞旋的瓦片砸中额角,鲜血瞬间糊了半张脸,惨叫着仆倒在地。董默庵缩在门后,听着碎石如冰雹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闷而恐怖的“咚咚”声,每一次撞击,都震得他肝胆俱裂。这哪里是寻常宅邸?分明成了活人献祭的修罗场!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陷掌心,那痛楚却远不及心头绝望的万分之一——这无形无影的邪祟,究竟何时方休?

这惊心动魄的夜,不过是漫长噩梦的开端。

董府上下,如同被投入了永无止境的惊涛骇浪之中。白日里,那作祟之物似乎稍加收敛,只偶尔有碗碟自行碎裂,或是水缸中浮起死鱼。可一旦日影西斜,暮色四合,那无形的恐惧便如浓雾般再次弥漫开来。起初只是夜半时分,东西厢房会传来女子凄切幽怨的呜咽,如泣如诉,丝丝缕缕缠绕耳际,令人彻夜难眠。守夜的婆子壮着胆子提着灯笼去寻,声音便戛然而止,只余下空荡回廊里阴冷的风。

渐渐地,怪事愈演愈烈。厨房里刚蒸好的白面馒头,揭开笼屉的瞬间,竟化作了一团团蠕动的黑虫,密密麻麻,看得人头皮发麻,胃里翻江倒海。更有甚者,管家老郑一日清晨起来,骇然发现自己枕边,端端正正放着一只死透了的乌鸦,羽毛凌乱,浑浊的眼珠直勾勾地瞪着房梁,喙角凝固着暗红的血迹。一股浓烈的腥臊恶臭,经久不散。

府中人心惶惶,流言四起。有老仆私下里哆嗦着嘴唇,说这是董家祖上造了孽,如今报应来了;也有年轻力壮的家丁咬着牙,猜测是哪个仇家请来的妖道邪术。恐惧像无形的藤蔓,缠紧了每一个人的脖颈。仆役们私下里偷偷去城外土地庙烧香,将庙里道士给的、画着歪歪扭扭符咒的黄纸贴在门楣上,却也只换来片刻虚假的安宁。董默庵望着府中弥漫的死气,心中那根弦越绷越紧,几乎断裂。他深知,这绝非人力可解的寻常灾祸。

“老爷!老爷!不好了!”一日午后,董默庵正在书房枯坐,试图凝神批阅公文,小厮阿福跌跌撞撞冲进来,脸白得像刷了层墙灰,嘴唇哆嗦着,“西…西跨院…闹出人命了!”

董默庵心头猛地一沉,霍然起身:“怎么回事?”

“是…是厨娘王嫂!”阿福喘着粗气,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晌午还好好的,说去后院柴房取些引火的松针…进去就没再出来!刚才…刚才张妈去寻她…推开门…就…就看见她吊在房梁上!眼睛瞪得溜圆…舌头伸出来老长…可…可柴房那根梁,矮得连个孩子都吊不死啊!她脚下…连个垫脚的物件都没有!”

一股寒气从董默庵脚底直冲头顶。他跟着阿福踉跄奔到西跨院,柴房门口已围了一圈人,个个面无人色,惊惧地窃窃私语。拨开人群,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柴草朽木的气息扑面而来。柴房低矮昏暗,王嫂那臃肿的身体直挺挺地悬挂在房梁中央,脖颈被一根粗糙的草绳勒得变了形,脸色青紫,眼睛几乎要凸出眼眶,凝固着难以言喻的惊恐,直勾勾地“望”着门口众人。那根房梁,离地不过六尺有余,王嫂脚尖离地尚不足一寸,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巨力凭空吊起!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脚下的泥地上,赫然用暗红色的液体画着一个扭曲的、无法辨认的符号,散发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血…是血!”有人指着地上尖叫。

董默庵胃里一阵翻搅,强忍着呕吐的欲望,脸色惨白如纸。这哪里是自缢?分明是厉鬼索命!死亡的阴影,终于真真切切地压了下来,沉甸甸地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这董府,已是无法容身的绝地!

“搬家!”董默庵嘶哑着嗓子,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在死寂的柴房里显得异常空洞,“即刻收拾细软!去兵部孙侍郎府上暂避!这宅子…这宅子不能再待了!”

逃离董府并未带来预想中的安宁。孙祚庭的宅邸位于内城东侧,朱门高墙,庭院深深,仆役众多,气派非凡。孙侍郎与董默庵交情甚笃,闻听其遭遇,慨然应允其携家眷仆从暂居西跨院。

初时几日,阳光似乎格外眷顾这高门深院。仆人们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连董默庵紧锁的眉头也略见舒展。他甚至提笔为孙祚庭新得的古画题了一首小诗,笔锋间竟透出几分久违的从容。然而,这份虚假的平静,如同薄冰覆盖的深渊,脆弱得不堪一击。

第七日黄昏,天边残阳如血,将孙府飞檐染上一层不祥的赤金。董默庵正与孙祚庭在花厅对弈,檀香袅袅。忽听西跨院方向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惨嚎,瞬间撕裂了傍晚的宁静!

“啊——我的眼睛!”

两人惊得掷子而起,疾步奔向西院。只见董默庵的贴身小厮双喜捂着脸在地上翻滚哀嚎,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血。地上,滚落着一块沾满污血的锋利碎瓷片。

“怎么回事?”孙祚庭厉声喝问。

旁边一个吓傻了的丫鬟抖如筛糠,指着回廊上方结结巴巴:“那…那瓷片…像长了翅膀…从…从廊顶飞下来…直…直扑双喜哥的脸…”

话音未落,“噼里啪啦”!一阵密集的碎响如骤雨般落下!这次砸下的不再是砖瓦,竟是孙府库房里珍藏的、一套前朝官窑烧制的青花瓷碟!碎片四溅,锋利如刀,在暮色中闪着寒光。众人抱头鼠窜,惊呼连连。一块碎片擦着孙祚庭的官帽飞过,留下清晰的刮痕。

董默庵僵立当场,面如死灰。那邪物,竟如跗骨之蛆,紧随而来!连孙侍郎的官威与这深宅大院的高墙,也阻挡不了这无孔不入的妖祟!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在自家时更甚——这邪物,竟有如此滔天怨毒与神通!

翌日五鼓,天色未明,紫禁城巍峨的午门外,已聚集了众多等待早朝的官员。深秋的寒气浸透厚重的朝服,青石砖地上凝结着白霜。众人三三两两低声交谈,呵出的白气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飘散。

董默庵独自站在角落,裹紧了身上的貂裘,依旧觉得彻骨的冷意从骨头缝里钻出来。他脸色憔悴,眼窝深陷,短短数日,仿佛苍老了十岁。昨夜孙府那场突如其来的碎瓷之灾,以及双喜那鲜血淋漓的惨状,如同鬼魅的利爪,反复撕扯着他的神经。

“……董大人,几日不见,怎地清减至此?”一个沉稳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董默庵抬眼,是同僚礼部侍郎李大人。

董默庵苦笑一声,拱了拱手,声音嘶哑:“家门不幸,遭了邪祟,扰攘不安,心力交瘁罢了。”

“哦?”李大人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眉头微蹙,“可是那抛砖掷瓦、伤人害命的妖物?”

董默庵沉重地点点头,将自家旧宅与孙府西院接连遭难的情形简略说了,末了长叹一声:“……如影随形,避无可避。孙府高门深院,竟也阻它不得!李某已是束手无策,惶惶不可终日。”

李大人听着,面色愈发凝重。待董默庵说完,他沉吟片刻,左右看了看,压低声音道:“董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寻常僧道,怕是难解此厄。老夫倒想起一人,或可一试。”

董默庵黯淡的眼中骤然燃起一丝微弱的希冀:“何人?请李大人明示!”

“此人姓焦,名螟,关东人士。”李大人声音压得更低,几乎细若蚊蚋,在这空旷的宫门前却清晰入耳,“并非中原道流,听闻精擅敕勒古术,专能挟制山精野魅,驱邪缚魅,颇有奇验。如今就隐在内城东河沿儿一带,赁了个不起眼的小院栖身。只是……”李大人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此人行踪诡秘,手段亦正亦邪,性情更是孤僻难测。请神容易送神难,董大人若去相求,还需…多加斟酌。”

“敕勒术?”董默庵心头一震。那是流传于白山黑水间、带有浓烈萨满巫风的古老异术,向来被视为旁门左道,不入中原法眼。然而此刻,他已如溺水之人,哪怕是一根带刺的稻草,也定要死死抓住!至于那“亦正亦邪”、“孤僻难测”的警示,在灭顶的恐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多谢李大人指点迷津!”董默庵深深一揖,眼中是孤注一掷的决绝,“但有一线生机,董某也定要登门求请!”

内城东河沿儿,紧邻着浑浊的护城河,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鱼龙混杂之地。低矮破旧的民房挤挤挨挨,狭窄的巷弄里污水横流,弥漫着烂菜叶和劣质煤烟混合的呛人气味。董默庵按照李大人的描述,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堆满破筐烂木的逼仄死胡同尽头,找到了一扇朽败不堪的木门。门板歪斜,缝隙里透出屋内黯淡的光线。若非门楣上斜斜插着一根褪了色的、绑着几缕灰白兽毛和细小骨片的旧木杆,他几乎要以为找错了地方。

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气,抬手在那粗糙的木门上轻轻叩了三下。门内寂然无声。他又加重力道叩了三下。依旧死寂。就在他心往下沉,准备再叩时,门“吱呀”一声,自行向内滑开一道窄缝。

一股浓烈而奇异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浓重的、带着土腥气的草药味,某种兽类皮毛的膻臊,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般的甜腥。屋里光线昏暗,陈设简陋得近乎寒酸。墙角堆着些风干的草药和不知名的兽骨,墙上挂着几张硝制粗糙的兽皮,正中一张破旧木案,案后盘腿坐着一人。

那人身形枯瘦,裹在一件辨不出原色的旧棉袍里,花白稀疏的头发胡乱挽了个髻,用一根磨得光滑的兽骨簪别住。他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截枯瘦的脖颈和嶙峋的肩胛骨。案上点着一盏小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跳跃不定,在他身前投下摇曳而巨大的阴影。

“何事?”一个极其沙哑干涩的声音响起,如同砂纸摩擦枯木,毫无起伏,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冷意。他并未抬头,枯槁的手指正缓缓拨弄着案上几枚颜色灰暗、边缘磨损的龟甲片,发出轻微而单调的碰撞声。

董默庵被这诡异的气氛慑住,忙躬身行礼:“在下董默庵,冒昧打扰仙师清修。家中为妖狐所祟,抛砖掷瓦,伤人害命,避至他处亦不能免。听闻仙师精擅敕勒秘术,能制妖邪,万望仙师慈悲,救弟子阖家性命于水火!”言辞恳切,几近哀求。

焦螟拨弄龟甲的手指停了下来。屋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油灯灯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那沉默仿佛有形有质,沉甸甸地压在董默庵心头,令他几乎喘不过气。

良久,焦螟才缓缓抬起头。

油灯昏黄的光晕映照下,董默庵终于看清了他的脸——那几乎不能称之为一张“脸”。皮肤是常年不见天日的惨白,布满纵横交错的深刻皱纹,如同干涸龟裂的河床。一双眼睛深陷在眉骨之下,眼白浑浊发黄,瞳孔却异常的小,漆黑如两点凝固的墨汁,冰冷、幽深,毫无活人应有的温度与情感。那目光扫过董默庵,仿佛不是在打量一个人,而是在审视一件没有生命的器物,或者…一头待宰的牲口。

董默庵被这非人的目光看得脊背发凉,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妖狐…”焦螟的嘴唇几乎没动,那干涩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地底的嗡鸣,“怨气缠身,已成气候…非寻常符箓可制。”他缓缓伸出右手。那只手枯瘦如鹰爪,指甲又长又厚,呈现出一种不祥的灰黄色。他用指甲在自己左手掌心缓缓划动,动作僵硬而缓慢,像是在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皮肉被划开,暗红色的血珠慢慢渗出,聚成一滩。

董默庵看得头皮发麻,胃里一阵翻腾。

焦螟蘸着掌心血,在案上一张裁剪粗糙的黄裱纸上画了起来。那根本不是什么道家符箓的云篆雷文,而是一个个扭曲怪异、充满原始野性的符号,像蜷缩的虫子,又像咆哮的野兽,透着一股蛮荒凶戾之气。他口中同时发出低沉、含混的喉音,如同野兽的呜咽,在昏暗的小屋内回荡,令人心神不宁。

血符画毕,焦螟将其吹干,折成一个歪歪扭扭的三角,递向董默庵。那染血的符纸触手微温,带着一丝腥甜,令人极不舒服。

“贴于…宅院正屋门楣之上。”焦螟的声音依旧冰冷无波,“妖物…若惧此符,自会退避。若不惧…”他那两点漆黑的瞳孔缩了缩,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绝非善意的弧度,“…再来寻我。”

董默庵如获至宝,双手颤抖着接过那枚带着不祥体温的血符,千恩万谢,留下丰厚的酬金,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小屋。他并未留意,在他转身的刹那,焦螟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空洞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浑浊的眼底深处,仿佛有极幽暗的漩涡无声转动了一下。

回到孙府西跨院,董默庵怀着最后的希望,亲自将那枚染血的三角符箓,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正屋门楣中央。符纸上的怪异符号在阳光下显得更加诡谲。府中上下皆屏息凝神,紧张地等待着。

白日里,竟真的风平浪静。连廊檐下聒噪的麻雀似乎也安静了许多。众人心头稍宽,连董默庵紧锁的眉头也舒展了几分,或许…这关东异人真有驱邪的神通?

然而,当最后一抹残阳被厚重的夜幕吞噬,西跨院刚刚点起灯火——

“轰隆!!!”

一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巨响,如同平地炸雷,骤然在正屋屋顶爆开!紧接着,密集如暴雨般的砖瓦碎石,裹挟着骇人的声势,铺天盖地倾泻而下!这一次,它们仿佛被赋予了恶毒的意志,集中轰击在贴有符箓的正屋!瓦片、碎砖、甚至沉重的梁木断块,疯狂地砸在屋顶、墙壁和门窗上!

“噼里啪啦——哐!哐!哐!”

整座房屋都在恐怖的撞击下剧烈颤抖!窗棂碎裂,门板呻吟,屋顶瞬间被砸穿数个窟窿,月光和尘土一起倾泻而下!那枚贴在门楣上的血符,被一块飞溅的碎石击中,竟“嗤”地一声,冒起一股淡淡的、带着焦臭味的黑烟,瞬间化为灰烬飘散!

“啊——!”屋内仆人的惊叫凄厉绝望。

董默庵站在院中,面无人色,眼睁睁看着象征希望的符箓化为飞灰。那妖狐非但毫无惧意,反而像是被彻底激怒,掀起了前所未有的狂暴反击!它是在嘲笑,是在示威!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

“备轿!快!再去东河沿儿!”董默庵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不顾一切的疯狂。他必须再去!哪怕那焦螟是深渊厉鬼,此刻也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当董默庵再次跌跌撞撞闯入那间充满怪味的小屋,语无伦次地讲述符箓化灰、妖物反扑的惨状时,一直盘坐如枯木的焦螟,第一次有了明显的反应。

他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猛地抬起,浑浊的黄色眼白里,两点墨黑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戾之气,如同无形的冰锥,瞬间刺穿了小屋的昏暗。他并未说话,但董默庵清晰地听到了一声从喉咙深处滚出的、极其低沉的咆哮,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

“孽畜!”焦螟干裂的嘴唇迸出两个字,沙哑的声线里第一次裹挟了雷霆般的震怒,震得油灯火苗剧烈摇曳。他枯瘦的身躯猛地站起,旧棉袍无风自动。他不再看董默庵,径直走向墙角,从一个破旧的兽皮囊里,取出几样物件:一个拳头大小、表面刻满诡异纹路、油光发亮的深色木碗;一把用某种猛禽翅骨磨制而成的短匕,刃口泛着幽蓝的冷光;还有一束用红绳扎紧的、混合着灰白兽毛和干枯草茎的奇特物件。

“带路!”焦螟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抓起这些东西,看也不看董默庵,大步流星地朝门外走去。那枯瘦的身影此刻竟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压迫感。

焦螟踏入孙府西跨院,如同寒流席卷。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狼藉的庭院,目光在那些新鲜的破洞、碎裂的瓦砾上短暂停留,最后落在那正屋门楣上残留的符箓灰烬处。他喉咙里再次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沉呜咽,干瘪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两点漆黑的瞳孔,却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这片被妖气玷污的空间。

“取雄鸡血一盅,新磨朱砂三钱,陈年黄酒半坛。备下三尺净坛之地。”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律令感,清晰地传入每个惶恐仆役的耳中,“闲杂人等,退避三丈之外。无论所见何物,闻听何声,胆敢近前者——生死自负!”

命令如山,众人慌忙依言行事,很快在庭院中央清出一块空地。一张陈旧的八仙桌被抬来当作法坛,上面铺上洁净的白布。雄鸡刚被割喉,热血尚在碗中冒着热气;朱砂殷红刺目;黄酒的醇香混合着血腥,在空气中弥漫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气息。

焦螟走到坛前,将那深色木碗置于中央。他伸出枯枝般的手指,先蘸取滚烫的鸡血,在碗的内壁飞快涂抹出数个扭曲的符号,接着又抓起朱砂,混合着黄酒,在碗的外壁勾勒出更为繁复诡异的图案。他的动作迅捷而精准,带着一种古老仪式的韵律感,口中念念有词,依旧是那种低沉含混、如同兽语般的喉音咒言。

随着咒语声渐急渐厉,焦螟猛地抄起那束混合着兽毛草茎的物件,在油灯火苗上点燃!一股浓烈刺鼻、混合着毛发焦臭与草药辛香的青烟骤然腾起!他手臂挥舞,青烟如活蛇般在坛桌上方盘旋缭绕。同时,他左手抓起骨匕,在自己枯瘦的右臂上狠狠一划!暗红近黑的血珠涌出,滴滴落入那盛着鸡血、朱砂和黄酒的深色木碗中。

“咕嘟…咕嘟…”碗中液体如同沸水般剧烈翻滚起来,冒起一串串暗红色的气泡!一股无形的力场以法坛为中心骤然扩散开来!院中所有人都感到心头一紧,仿佛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连呼吸都困难起来。温度似乎在急剧下降,明明无风,脊背上却窜起阵阵寒意。

焦螟猛地将燃烧的草束掷入翻滚的木碗!

“轰!”一声闷响,碗中腾起一股浓烈的、带着硫磺气息的黑烟!黑烟并不散去,反而在坛桌上方急速凝聚、盘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时刻,靠近西墙根那株高大的老槐树浓密的阴影里,空间仿佛水纹般一阵剧烈波动!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模糊的轮廓骤然显现!

那是一只狐狸!

体型之巨远超常理,几乎有小牛犊般大小!一身油亮的赤红色毛发此刻却显得黯淡无光,凌乱不堪。最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它的眼睛——不再是兽类的狡黠,而是两团燃烧着怨毒与痛苦的血红色火焰!它粗壮的后腿似乎受了重创,无力地拖在地上,一条蓬松的巨尾也夹在股间,微微颤抖。它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死死压制在那片阴影里,无法动弹,唯有喉间发出威胁的低沉咆哮,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法坛上的焦螟,充满了刻骨的仇恨与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惧!

“妖狐!是那妖狐!”不知是哪个仆役失声尖叫,瞬间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恐惧与仇恨!众人虽被勒令远离法坛,但亲眼见到这祸害的元凶,积压多日的怨愤如同火山般爆发!

“打死它!为死去的王嫂报仇!”有人怒吼。

“打死这害人的畜生!”

群情激愤中,一个身形粗壮的仆妇,正是平日与吊死的厨娘王嫂交好的张嫂,早已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她想起王嫂悬在梁上那青紫的脸和凸出的眼珠,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猛地挣脱了旁边人的拉扯,操起墙角一根手臂粗的顶门杠,口中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不管不顾地朝着那被困在树影下的巨狐冲了过去!

“孽障!偿命来!”张嫂双目赤红,抡圆了木杠,带着千钧之力,朝着巨狐的头颅狠狠砸下!

院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董默庵的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那木杠即将触及巨狐赤红毛发的刹那——

异变陡生!

前冲的张嫂,身体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墙壁!她的冲势骤然停止,整个人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僵在了原地,高举的木杠凝固在半空。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滞了一瞬。

下一秒,没有惨叫,没有挣扎。张嫂的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直挺挺地、毫无征兆地向后轰然倒下!沉重的身躯砸在青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双目圆睁,瞳孔涣散,直勾勾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脸上还凝固着前一刻的狰狞与仇恨,嘴角却已溢出一缕暗黑的血丝——竟已是气绝身亡!

“啊——!”死寂被更为惊恐的尖叫打破。众人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

焦螟站在法坛之后,对仆妇的暴毙似乎毫无意外,那张枯槁的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波动。他浑浊的眼中,两点墨黑的瞳孔幽光一闪,仿佛早已预见了这飞蛾扑火的结局。

“孽畜凶顽,戾气深重,岂是凡躯可犯?”他那干涩的声音如同寒冰摩擦,清晰地压过院中的骚乱,“敕勒之术,拘其形魄尚需周旋,一介妇人,竟敢妄动杀念?自寻死路!”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张嫂犹自圆睁的双眼,那眼神毫无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他沉默片刻,如同在权衡利弊,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那柄染血的骨匕。

“也罢。”焦螟再次开口,声音里多了一丝诡谲的意味,“既然尔等怨气难平,欲知根由…我便借这亡者躯窍一用,令尔等亲耳听听,这孽畜作祟之因果!”

话音未落,焦螟猛地踏前一步!他左手五指箕张,骨匕的尖端直指地上张嫂的尸体!口中骤然爆发出更加急促、更加高亢、充满原始野性力量的咒语!那咒音如同无数细密的鼓点敲打在人心上,又似狂风卷过荒原的呼啸!

随着这摄人心魄的咒言,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的灰白色雾气,从焦螟指间骨匕的尖端激射而出,瞬间没入张嫂尸身的眉心!

紧接着,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发生了!

地上那具已然僵冷的尸体,四肢竟猛地一阵剧烈抽搐!如同被无形的线绳强行牵扯!那尸体在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活人绝不可能做到的、极其僵硬诡异的姿态,直挺挺地从地上“弹”了起来!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声。

“张嫂”站直了身体,头颅却以一种非人的角度低垂着,散乱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在所有人惊恐万状的注视下,她缓缓地、如同提线木偶般,朝着法坛的方向,“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清晰可闻。

焦螟浑浊的眼中毫无波澜,居高临下,如同神祇审判蝼蚁。他盯着跪伏在地的“张嫂”,声音如同冰锥刺骨:“孽障!自何处来?同党几何?速速报上!”

“张嫂”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散乱发丝间露出的那张脸,惨白如纸,嘴角还挂着凝固的黑色血痕,但那双眼睛——已不再是死人的空洞!里面燃烧着两团与树影下巨狐眼中一模一样的、怨毒的血红色火焰!她的嘴唇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弧度扭曲着,张开,发出的却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尖利刺耳、如同金属刮擦般的声音,充满了非人的怨毒与桀骜:

“嗬…嗬嗬…”那声音先是几声怪异的喘息,随即化为清晰的、带着浓重异域腔调的汉话,“老道士…好手段!竟能拘我一丝精魄…入这死窍…”

“少废话!”焦螟厉喝,手中骨匕寒光一闪,无形的压力骤然加重。“张嫂”的身体剧烈一颤,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吾…生自西域流火之丘…”那尖利的声音带着不甘,继续从“张嫂”口中挤出,“翻越雪山…横渡流沙…餐风露宿…九死一生…方入此花花世界…同来者…一十有八!”

十八只!院中众人无不倒吸一口凉气!董默庵更是手脚冰凉,一只已搅得天翻地覆,十八只齐聚京城,那将是何等滔天大祸?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为何偏要盘踞人宅,兴妖作祟,戕害生灵?”焦螟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蕴含着雷霆之怒。

“张嫂”口中发出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疯狂的怨毒与悲愤:“为何?嗬嗬…好一个为何!这董府…这董府本是我族世代栖居之地!地脉温暖,灵气充沛!是这姓董的…大兴土木,扩建宅邸!生生掘毁我族巢穴!压死我三只尚未开眼的幼崽!尸骨…尸骨都碾作了尘土!此仇…不共戴天!不搅得他家破人亡…魂飞魄散…如何消我心头之恨!如何慰我孩儿在天之灵!”

真相如同惊雷,在院中炸响!董默庵如遭雷击,踉跄后退数步,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尘封的记忆被猛地撕开——一年前,他确实为迎接老母入京颐养,将宅邸向西扩了三进院落!当时确实挖出过一个巨大的兽穴,发现过几具幼兽的残骸…他只当是寻常狐狸獾子,命人随意掩埋了事!万没想到,竟埋下了今日这灭顶的祸根!悔恨如同毒蛇,瞬间噬咬着他的心脏!原来…竟是自家先做了那毁家灭族的刽子手!

焦螟听完这血泪控诉,枯槁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动容,只有那双死寂的眼睛深处,仿佛有极幽暗的光掠过。他冷冷开口,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裁决之意:“人妖殊途,天道有序!尔等虽遭惨变,然戕害人命,已违天和!此间是非,自有天道公断!尔等即刻退出京师,永世不得再踏足中原!否则…”他猛地将手中那柄幽蓝的骨匕重重拍在法坛之上!

“铿!”一声刺耳的金石交鸣之声炸响!仿佛蕴含着某种震慑神魂的力量!法坛上那碗翻滚的暗红液体骤然腾起一尺高的血焰!同时,树影下那只被压制的巨狐发出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嚎,巨大的身躯痛苦地蜷缩!

“张嫂”的身体更是筛糠般剧烈颤抖起来,脸上血红的眼中首次流露出巨大的恐惧!那尖利的声音充满了惶急与不甘:“老道…你…你莫要欺人太甚!”

“哼!”焦螟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浑浊的眼中寒芒暴涨,“孽畜!还敢讨价还价?再敢拖延半刻——”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法坛上燃烧的血焰,那火焰随着他的动作骤然蹿高,颜色由暗红转为诡异的幽蓝!“我便以敕勒焚魂之火,将尔等这一缕精魄连同这十八具妖身,一并炼作飞灰!永世不得超生!退,还是不退?!”

最后的通牒,如同死神的丧钟!那声音中蕴含的毁灭意志,让整个西跨院的空气都仿佛凝固成了寒冰!

“张嫂”身体猛地一震,脸上血红的火焰剧烈跳动,最终被无边的恐惧彻底淹没。那尖利的声音瞬间萎顿下去,带着彻底的屈服与绝望:“…退…我等…愿退…即刻便退…”

焦螟眼中幽光一闪,不再言语。他再次抓起坛上那束燃烧的、混合着兽毛草茎的物件(此刻已快燃尽),口中急速念动另一段更加古老晦涩的咒言。同时,蘸取碗中燃烧的幽蓝血焰,凌空朝着跪在地上的“张嫂”和树影下的巨狐虚虚画了几个复杂无比的符文!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跪在地上的“张嫂”身体猛地一僵,眼中血红的火焰瞬间熄灭,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再次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

与此同时,树影下那只巨狐的轮廓如同水中的倒影,剧烈地波动、扭曲、变淡,眨眼间便消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

院中死寂一片,落针可闻。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莫测、惊心动魄的一幕震慑得无法呼吸。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半盏茶的时间。

“快看!房顶上!”一个眼尖的家丁指着正屋屋顶,失声惊叫。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贴着屋脊的暗影里,无声无息地滚落下四五团白色的东西!那白并非纯净,而是带着灰扑扑的脏污,形状如同被随意揉搓的雪球,又似裹满了柳絮的刺猬。它们滚动得异常迅捷而诡异,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动,一个紧跟着一个,沿着倾斜的屋檐,“咕噜噜”地急速滚落!

那景象既无巨狐现形的恐怖压迫,也无妖风呼啸的声势,只有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难以言喻的邪异感。它们仿佛没有实质,又沉重异常,滚过之处,青瓦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几团白影如同鬼魅般,一个追着一个,眨眼间便滚至檐角尽头,悄无声息地没入下方沉沉的黑暗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焦螟站在法坛之后,浑浊的目光追随着最后一团白影消失在黑暗里。他缓缓收回手,坛上木碗中那幽蓝的血焰如同被掐灭般骤然熄灭,只余下一碗粘稠暗红的残渣,散发着刺鼻的腥气。院中那令人窒息的沉重压力,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

深秋的寒风卷过庭院,吹散了残留的硫磺与血腥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清冷。月光重新洒落,照着满地狼藉的砖瓦碎片,照着仆妇张嫂冰冷的尸体,也照着董默庵失魂落魄、面如死灰的脸。

焦螟沉默地收拾起他的木碗、骨匕和残余的兽毛草束,动作依旧僵硬而缓慢。他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降妖之战,不过是拂去了一件旧袍上的灰尘。他未发一言,也未看任何人一眼,包括失魂落魄的董默庵,只是将那柄幽蓝的骨匕在旧棉袍上随意擦了擦,便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孙府门外深沉的夜色里,只留下一个枯瘦、孤独、仿佛亘古便行走于阴阳边缘的背影。

西跨院彻底安静了。死寂取代了喧嚣,连秋虫都噤了声。仆役们惊魂未定,望着张嫂的尸体和屋顶的破洞,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出声。

董默庵独自站在庭院中央,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破碎的青砖地上,扭曲而孤寂。焦螟最后离去时那枯瘦的背影,如同一个冰冷的烙印,深深烙在他的眼底。那背影没有胜利者的睥睨,亦无悲悯者的叹息,只有一种非人的、亘古的漠然,仿佛他行走的并非人间,而是阴阳两界模糊的边界。

妖狐退了,以付出张嫂性命为代价。它们离去时那几团滚动消失的白影,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与不祥,仿佛并非真正的终结。焦螟口中那“西域流火之丘”、“十八同党”的言语,更如同沉重的铅块,坠在董默庵心头。十八只…它们真的会如此轻易地“永世不再踏足中原”?那道士最后望向虚空的眼神,那骨匕幽蓝的冷光…这一切,都透着难以言喻的诡谲。

董默庵缓缓抬起手,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向自己的掌心。掌纹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清晰。他突然想起焦螟划破掌心,以血画符的景象。那枯瘦的手,那暗红的血,那冰冷无情的眼…他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刺痛。

这静,静得可怕。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静得能听到废墟深处,仿佛仍有微不可闻的窸窣碎响,如同无数细小的爪牙在黑暗中潜行、蛰伏、窥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那深邃无垠的夜空。墨蓝的天幕上,几点寒星疏落,如同冰冷漠然的眼睛。这京城浩大,人海茫茫,他董默庵,不过是被无形丝线悬于深渊之上的一具偶人。妖氛虽暂退,那缠绕于血脉骨隙间的寒意,却已如附骨之疽,再也无法拔除。

夜风吹过,卷起一片枯叶,打着旋儿,无声无息地落在张嫂冰冷的额上。董默庵打了个寒颤,更深更沉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无声地围拢过来,浸透了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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