汾州府衙的后堂,夜色浓重如墨。朱公朱尔旦埋首于堆积如山的文牍之中,烛火摇曳不定,将他疲惫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如同一个晃动的幽魂。油灯的火苗噼啪作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晰。窗外风声呜咽,隐隐夹杂着细碎轻盈的脚步声,踏过屋瓦,如猫行于林间。起初朱公只道是风声,抑或是值夜衙役的动静,并未在意。可那声音越来越清晰,竟似停驻于窗外廊下,徘徊不去。他心头微凛,放下笔,凝神细听。
“吱呀——”一声轻响,紧闭的房门竟似被无形之手缓缓推开一道缝隙。烛火随之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光影乱舞,将墙壁上朱公的影子拉扯得扭曲变形。一道纤秀的身影,裹挟着夜露的微凉与一种难以言喻的清冽气息,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
朱公抬首望去,不由怔住。灯下立着一位素衣女子,身姿如风中修竹,轻盈挺拔。她并非盛装,一袭月白素裙,乌发松松挽起,仅插一支莹润的玉簪,再无多余饰物。然而那容颜,却令案头烛火亦为之失色——肌肤胜雪,眉眼清绝,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山间初融的溪水,却又深邃如古潭,流转间带着一种绝非人间所有的灵慧与沉静。她只是静静站着,目光落在朱公案头那盆半枯的文竹上,若有所思。
朱公心中了然。这汾州府衙自他上任以来,便多有狐狸精怪出没的传闻。衙役们私下议论纷纷,说后花园荒废的假山洞里,藏着一窝通灵的狐狸,有时月明之夜,还能听到若有若无的箫声。眼前女子,行踪飘忽,气息迥异,必是那传闻中的狐族无疑。他暗自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一丝本能的警惕与寒意。这奇异的生灵,竟有如此出尘之姿,令人见之忘俗。他清了清嗓子,带着几分试探与不自觉流露出的官威,唤道:“夜已深沉,姑娘何故至此?”
女子闻声,缓缓侧过脸来,唇角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笑意似有若无,却带着洞悉一切的透彻。她声音清泠,如同玉石相击:“厉声招呼人,谁是你的使女仆妇吗?”话中并无愠怒,倒有几分揶揄的意味。
朱公一愣,旋即哑然失笑。自己方才那点官架子,在她眼中恐怕笨拙得可笑。他站起身,绕过书案,朝她走去,拱手一揖,诚心道:“是朱某唐突了。夜寒露重,姑娘若不嫌弃,请坐下说话。”他引她至窗下小榻旁,那里设着一张矮几,两方蒲团。
女子并未推拒,依言落座,姿态自然优雅,仿佛她本就是这屋子的主人。烛光映着她半边脸颊,更显得轮廓柔和,不似凡俗。“大人案牍劳形,夜深犹未歇息,倒是辛苦。”她目光扫过那些堆叠的文书,语气平淡。
朱公在她对面坐下,苦笑道:“一州刑名钱谷,千头万绪,皆系于此。百姓疾苦,吏治得失,不敢稍有懈怠。”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女子沉静的侧颜上,心头那股奇异的感觉再次升起,“只是未曾想,这寂静寒夜,竟有仙客临门。”
女子抬眸看他,眼中清光流转,唇边笑意深了些:“仙客不敢当。不过是闻得此处灯火长明,又隐约有忧民之叹散于风中,一时好奇罢了。”她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拂过矮几光滑的边缘,那指尖莹润,竟似带着微光,“大人方才所阅,可是城西王大户侵占邻人田产、殴伤佃户的案子?”
朱公心中猛地一跳,惊疑不定:“此事卷宗方才就在我手边,姑娘如何得知?”此案卷宗他刚批阅完毕,墨迹未干,且一直置于案头,绝无他人知晓详情。
女子微微一笑,并不直接回答,只道:“那王大户为人,大人或可遣人暗中查访。他宅院东南角墙根下三尺,埋有旧契三张,所载亩数,远少于他今日所持凭据。邻人所诉被占之地,契上白纸黑字,本属原主。”她语气笃定,如同亲见。
朱公霍然站起,震惊莫名。此等隐秘,绝非寻常访查所能得知!他凝视着灯下女子沉静如水的面庞,心中疑窦丛生,却更有一股巨大的好奇与莫名的信任感升腾而起。眼前这非人之物,究竟是何方神圣?她深夜现身,又意欲何为?
“姑娘……”他声音有些干涩,“此言当真?”
“是与不是,大人一探便知。”女子从容依旧,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真相有时就在脚下,只看是否愿意俯身去寻。”夜风拂过,传来远处更鼓之声,已是三更天了。
自此,这被朱公私下唤作“素娘”的狐女,便成了他长夜孤灯下的常客。白日里,他是端坐公堂、明察秋毫的朱通判,而每当更深人静,万籁俱寂,那抹清冷如月的身影便会悄然出现。案牍劳形的困倦,官场倾轧的烦闷,在素娘沉静的眼波和清冷的声线里,竟奇异地淡去。她似乎对人间烟火有些隔膜,不懂官场应酬的繁文缛节,也不解人情世故的弯弯绕绕,却对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有着惊人的颖悟。朱公案头那架久已蒙尘的古琴,被她信手拨弄,竟能流淌出清越如泉、幽咽如诉的曲调,时而激越如金戈铁马,时而缠绵似春水东流。
“此曲何名?”一曲终了,余韵绕梁,朱公犹自沉浸在琴音勾勒的苍茫意境之中,忍不住问道。
素娘指尖轻轻按住犹在微颤的琴弦,那颤动的余韵便在她指下归于沉寂。“无名。”她淡淡道,目光似透过窗棂望向渺远的虚空,“不过是……心有所感,寄于弦上罢了。大人听出了什么?”
“听出了……”朱公沉吟片刻,试图捕捉心中翻涌的情绪,“听出了山河寂寥,身世飘零……还有,一种挣脱不得的倦意。”他看向素娘,她的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素娘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极淡、极苦涩的弧度:“大人好耳力。”她不再言语,只是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琴身,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仿佛沉入了某种久远的、不欲人知的回忆。
朱公心头一紧,莫名感到一阵酸楚。这看似超脱尘外的精怪,心中似乎也压着沉甸甸的过往。他不再追问,只默默为她添上新沏的清茶。氤氲的热气升腾,模糊了彼此的面容,也暂时熨帖了那份无言的寂寥。
府衙后园深处,有一株不知历经多少寒暑的银杏树,枝干虬结,亭亭如盖。白日里,朱公偶尔踱步至此,总能在树根旁发现几片特别硕大、边缘微微泛着奇异银光的银杏叶。他知是素娘白日栖息之所,便小心拾起,夹在常看的书页里。这些带着清冷气息的叶子,成了两人之间无言的默契信物。
日子便在这奇异而宁静的相伴中悄然滑过。素娘的出现,不仅慰藉了朱公的孤寂,竟也悄然改变着汾州府衙的格局。
一日午后,朱公正在二堂理事。忽闻堂外一阵喧哗,夹杂着衙役的呵斥与一个妇人凄厉的哭喊。朱公皱眉:“何事喧哗?”
班头王五急匆匆进来,脸色有些发白,躬身禀道:“回大人,是……是东街李记棺材铺的李寡妇,抱着她那病得快不行的三岁小儿,硬要闯进来击鼓鸣冤!说……说她家孩子是被狐狸精吸了阳气才病倒的!非、非要请大人派兵去后园假山……捉……捉妖!”王五的声音越说越低,眼神闪烁,显然也听闻过后园狐狸的传言,心中发憷。
朱公心头猛地一沉。捉妖?矛头所指,不言而喻!他强自镇定,一拍惊堂木:“休得胡言!朗朗乾坤,何来妖孽惑人?带那妇人上来!”
李寡妇被两个衙役半扶半架地带了上来。她形容枯槁,鬓发散乱,怀中紧紧抱着一个气息奄奄、面如金纸的小男孩。一见朱公,便扑倒在地,哭天抢地:“青天大老爷啊!您要给民妇做主啊!我家宝儿就是前几日在后园墙根下玩耍,捡了个亮晶晶的小石头回来,当晚就开始高烧不退,胡话连篇,喊着‘白衣服姐姐’!定是那后园的狐狸精作祟!吸了我儿的魂儿啊!求大人发发慈悲,除了那害人的精怪,救我儿一命吧!”她哭得撕心裂肺,额头磕在地上咚咚作响。
堂下众衙役面面相觑,脸上皆有惧色。后园狐狸的传闻由来已久,李寡妇的哭诉有鼻子有眼,更添了几分可信。一股无形的恐慌开始在堂下弥漫。
朱公端坐堂上,面沉如水,心中却如沸水翻腾。素娘!那“亮晶晶的小石头”,那“白衣服姐姐”……他几乎可以肯定与素娘有关!然而此刻,他身为朝廷命官,执掌一州刑名,岂能因私情而枉顾律法,更无法公然庇护一个被指认为“妖”的存在!他感到从未有过的焦灼,掌心渗出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威严地压下堂下的骚动:“李王氏!空口无凭,岂能妄言鬼神?孩子病重,不思延医问药,反来公堂诬指精怪,是何道理?来人,速去请城中最好的大夫到李记铺子诊治,诊金由本官支付!”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堂下,“至于后园,本官自会亲自查勘!若真有不法之徒借鬼神之名行不轨之事,本官定不轻饶!退堂!”
惊堂木重重落下,暂时压下了风波。朱公挥退众人,独自坐在空荡荡的公堂之上,只觉身心俱疲,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攫住了他。素娘的身影在他眼前晃动,李寡妇绝望的哭嚎亦在耳边回响。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人妖殊途,横亘在两人之间的,远不止是夜色与烛光。
当夜,素娘如期而至。她似乎已感知到白日里公堂上的风波,眉宇间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比往日沉默了许多。
朱公看着她灯下略显苍白的面容,心中五味杂陈。他斟酌着开口,将白日李寡妇告状之事简略说了,末了,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孩子……可还有救?那‘亮晶晶的小石头’,又是何物?”
素娘沉默片刻,才抬起眼帘,眸中清光流转,带着一丝复杂的歉疚:“那孩子并非我族所害。他拾得的,是一小块沾染了地底阴寒瘴气的‘寒魄石’,此物对凡俗孩童的纯阳之体最为侵蚀。至于他口中的‘白衣服姐姐’……那日我恰在银杏树上,见他拾石,曾出言阻止,可惜他年幼贪玩,未听劝告便跑了。不想阴差阳错,竟引来这般误会,连累大人了。”
朱公闻言,心中一块巨石落地,随即涌起对李寡妇母子的愧疚。他急道:“那孩子可还有救?”
素娘微微颔首:“寒魄阴气虽重,但并非无解。只需取向阳山坡上,受足三年正午烈阳曝晒的艾草芯七钱,配以陈年雄黄酒调和,于午时三刻喂服,再以烈阳烘烤其背心,驱散寒毒即可。”她顿了顿,补充道,“此法简单,寻常医者应当知晓。大人明日可遣人告知那妇人,再请个老成的大夫照方施治便是。”
朱公长舒一口气,感激地看向素娘:“多谢姑娘指点迷津!否则那孩子性命堪忧,朱某亦将背负失察之责。”他随即又想到后园之事,眉头微蹙,“只是经此一事,府衙内外,对后园狐……对姑娘族类的猜忌恐将更甚。姑娘日后行止,还须更加谨慎才是。”
素娘凝视着跳跃的烛火,神色有些飘忽。过了许久,她才低低开口,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大人说的是。此间……或许非久留之地了。”她抬起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鬓边,几缕发丝滑落,在烛光下泛着乌亮的光泽。朱公心头猛地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悄然滋生。
时光荏苒,转眼又是月余。夏末的暑气尚未完全消退,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却带来了几分凉意。这夜,素娘来得比平日更晚。她推门而入时,带来一身潮湿的水汽,脸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连唇色都淡了许多,步履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虚浮。
朱公正欲起身相迎,却见她身形微微一晃,竟似站立不稳,忙抢步上前扶住。触手之处,她的手臂冰凉得惊人,仿佛一块寒玉。“素娘!你这是怎么了?”朱公大惊,扶她坐下,感觉她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倚靠了过来。
素娘靠在他肩头,急促地喘息了几下,才勉强平复。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清澈见底的眼眸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深重的疲惫与难以言喻的哀伤,直直地望向朱公,声音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沙哑:“朱公……你的官职,将要升迁了。”
朱公一愣,升迁?他毫无预兆,也未曾听到任何风声。“当真?消息从何而来?”他心中疑惑更甚,素娘此刻的状态更让他忧心如焚。
素娘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微微颤抖,再睁开时,那哀伤几乎要满溢出来:“就在眼前。公文已在路上,不日即至。”她语速很慢,仿佛每一个字都重若千斤,“但是……贺喜的还在你的门庭,吊丧的人……却在你的家乡了。”
“吊丧?”朱公如遭雷击,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家乡?谁……是谁?”他声音发颤,死死抓住素娘冰凉的手。
素娘避开他惊惶的目光,低下头,一滴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滚落,砸在朱公的手背上,冰凉刺骨。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砸在朱公心上:“令堂……老夫人……三日前……已于家中……溘然长逝了。”
轰隆!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沉沉的夜幕,紧接着是一声撼动大地的惊雷炸响!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猛烈地抽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怪响,烛火疯狂摇曳,几欲熄灭。朱公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巨大的悲痛与难以置信的冲击狠狠攫住了他的心脏,瞬间抽空了所有的力气。他猛地向后踉跄一步,撞在冰冷的书案上,案上文牍哗啦散落一地。母亲慈祥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临行前她站在村口老槐树下殷殷叮嘱的情景清晰如昨……怎么会?怎么会!
“不……不可能!我上月还收到家书,母亲说身子尚安……”他失神地喃喃,声音嘶哑。
素娘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中是无尽的悲悯与无奈:“天命难违,病来如山倒。老夫人……去得很安详,只是心中最牵挂的,便是远在汾州的你。”她缓缓伸出手,掌心竟托着一枚用红丝线系着的、磨得光滑温润的桃木小葫芦,“此物……是老夫人病榻前,一直握在手中的。她最后一句念叨的,是你的乳名‘阿旦’……托我……务必交给你。”
朱公颤抖着手,接过那枚小小的桃木葫芦。这是幼时多病的他,母亲三步一叩首去山神庙求来的护身符!熟悉的触感,残留着母亲手心的温度,瞬间击溃了他所有的防线。他紧紧攥住这小小的遗物,如同攥住了母亲最后的念想,巨大的悲痛终于冲破堤防,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雨水拍打窗户的声响,在这凄风苦雨的夜里,显得格外悲凉。
素娘默默地跪坐在他身旁,伸出手,轻轻覆在他剧烈颤抖的脊背上。她的手依旧冰凉,却带着一种无声的抚慰力量。窗外,是倾盆的雨和呜咽的风;窗内,是生离死别带来的无边黑暗,将两人紧紧包围。
翌日,吏部升迁的捷报果然快马送至:擢升朱尔旦为户部清吏司主事。公文墨迹未干,朱公尚未来得及感受丝毫喜悦,来自家乡报丧的家书,裹挟着浓重的死亡气息,紧随而至,彻底坐实了素娘那不祥的预言。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微不足道的升迁之喜。朱公当即上表,以丁母忧为由,坚辞新职,恳请扶柩归乡守制。
辞官获准,行期已定。临行前夜,府衙内外一片忙乱,仆役们收拾行装,搬运箱笼,气氛沉重而忙碌。朱公独坐于书房,四周已显空荡,唯余那盏陪伴他无数孤夜的油灯,在风中飘摇。
素娘悄然而至,身影在灯火下显得有些单薄。“都收拾妥当了?”她轻声问。
朱公点点头,望着她清减许多的容颜,心中百感交集。这些日子,巨大的悲痛几乎将他击垮,是素娘无声的陪伴和温言开解,才让他勉强支撑下来。他忽然伸出手,紧紧握住她微凉的手:“素娘,跟我走吧。离开这汾州是非之地,随我回乡。天地之大,总有我们容身之处。”他的目光灼热而恳切。
素娘的手在他掌心微微一颤。她抬起眼帘,眸中情绪翻涌,有感动,有挣扎,最终化作一片深沉的无奈与痛楚。她缓缓却坚定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一种宿命般的苍凉:“大人,你忘了么?狐狸……是不能过河的。”
“不能过河?”朱公眉头紧锁,急切道,“此去南下,虽有几条江河阻隔,但皆有舟楫可渡,如何不能过?若你担心行迹暴露,我可设法安排,必不让你受惊扰!”
素娘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眼神仿佛穿透了他的焦虑,看到了更遥远、更不可抗拒的规则。“非是舟船之故,也非畏惧人言。”她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朱公从未听过的疲惫,“此乃天数所限,水脉之隔。凡我族类,灵魄皆受地脉约束,一旦远离生息之地,跨越某些特定的水脉界限……轻则道行尽毁,灵智蒙昧,沦为山野走兽;重则……魂飞魄散,不入轮回。”她的话语如同一盆冰水,浇熄了朱公心中最后一丝侥幸的火焰。
朱公如遭重击,踉跄后退一步,脸色惨白。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仅是人间礼法、世俗目光,更有这天地间冷酷无情的法则!人妖之隔,竟深重如斯!
启程之日,阴云密布。车马萧萧,载着朱公母亲的灵柩和他破碎的心,缓缓驶离了汾州府衙。素娘一路默默相随,她并未显露形迹,但朱公知道,她就在不远处的林间或风中。她如影随形,一直将他送到了浊浪滚滚的黄河渡口。
巨大的渡船停靠在简陋的码头上,船夫们吆喝着搬运不多的行李。浑浊的河水翻涌着土黄色的浪花,拍打着岸边嶙峋的巨石,发出沉闷的轰鸣,仿佛大地在呜咽。宽阔的河面横亘眼前,水气弥漫,对岸的景色在阴霾中一片模糊,如同隔着一个无法跨越的世界。
朱公立于风急浪高的渡口,望着眼前奔流不息、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大河,再回头望向岸边那片随风摇曳的芦苇荡——他知道素娘就在那里。离别的痛苦与不甘如同这黄河之水,汹涌地冲击着他的胸膛。他猛地转身,朝着那片芦苇荡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喊:“素娘!素娘!你出来!跟我走!我带你上船!天高地阔,总有法子可想!”声音被呼啸的河风吹得破碎不堪。
芦苇深处,一片寂静。只有风吹过苇杆的沙沙声,如同低低的哭泣。
朱公心中剧痛,不顾随从惊愕的目光,拔腿就要向芦苇丛中奔去。就在此时,那片芦苇轻轻晃动了一下。素娘的身影,如同凝聚的月光,悄然出现在岸边一块孤立的礁石之上。她依旧是一身素衣,长发在河风中狂舞,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望向朱公的眼神里,盛满了无边的眷恋与诀别的哀伤。
“大人……”她的声音穿透风声传来,清晰而微弱,“莫要再逼我了。”
“逼你?”朱公冲到岸边,隔着翻涌的浊浪,痛苦地嘶喊,“我只想带你走!离开这伤心之地!素娘,你忍心……忍心就此永别吗?”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撕裂。
素娘望着他绝望的面容,眼中泪光闪烁。她忽然仰起头,望向那铅灰色的、无边无际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对着虚空,用一种古老而奇异的语调,发出了一声悠长清越的呼唤,那声音穿透了风浪的喧嚣,直上云霄,如同凤鸣九皋,又似幽谷清泉,带着一种直达幽冥的穿透力:“——河伯——!”
声音在空旷的河面上回荡,余音袅袅。
朱公惊愕地看着她。就在素娘呼唤声落下的瞬间,奔腾咆哮的黄河水面上,异变陡生!
只见汹涌的浊流中央,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急速旋转的漩涡!漩涡中心的水流诡异地变得清澈无比,散发出幽幽的蓝光。漩涡越转越快,搅动起漫天水雾。在那片迷蒙的水雾之中,一道由水流凝聚而成的巨大身影缓缓升起!那身影高达数丈,人身而龙尾,面目在翻腾的水汽中模糊不清,唯有一双巨大的、如同探照灯般的眼睛,闪烁着幽蓝深邃的光芒,蕴含着沛然莫御的水之威压,缓缓扫过岸边众人。一股源自上古洪荒的、冰冷而神圣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整个渡口!
船夫们吓得魂飞魄散,扑通扑通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呼“河神爷爷显灵!”朱公的随从们也个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朱公本人亦是心神剧震,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仰望着那水雾中若隐若现的庞大神影,感受着那令人灵魂战栗的威压。
“汝……”一个沉闷如万顷波涛相激的声音,从水雾深处隆隆传来,直震得岸边砂石簌簌滚落,“唤吾何事?”那巨大的蓝色目光,锁定了礁石上渺小的素娘。
素娘面对这浩瀚神威,神色却异常平静,只是脸色更加苍白了几分。她对着那漩涡中心的身影,盈盈下拜,姿态恭谨却无丝毫卑微:“小狐白氏,斗胆呼唤尊神,实因情非得已。”她抬手指向岸边呆立的朱公,“此乃汾州通判朱尔旦,纯孝之人,今扶母柩归乡,欲渡此河。小狐……小狐恳请尊神,网开一面,允我相送一程,以全故人之谊。十日之期,足矣。事毕即返,绝不敢滞留人间,触犯天规!”
她的声音清越,清晰地回荡在河风之中,每一个字都敲在朱公心上。他这才明白素娘那“不能过河”的禁忌是何等森严,也才明白她此刻的恳求,冒了何等巨大的风险!
漩涡中的河神巨影沉默了片刻,那双幽蓝的巨大眼眸在素娘和朱公身上缓缓扫过。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黄河水在漩涡外奔腾咆哮。无形的压力让岸边的空气都凝滞了。
良久,那沉闷如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审视与裁决的意味:“白狐……汝之情由,吾已知晓。念汝修行不易,且此子孝心可悯……”河神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朱公的魂魄,“准汝所求。十日!以汝登船离岸之时算起,十日之内,必须返回此岸!逾期不归,或行差踏错,必遭天谴,魂消魄散!汝……可听清?”
“小狐明白!叩谢尊神恩典!”素娘深深拜伏下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如释重负。
河神巨大的身影微微颔首,不再言语。漩涡旋转的速度开始减缓,那巨大的身影连同清澈的蓝光渐渐沉入浑浊的河水之中。片刻之后,漩涡消失,河面恢复汹涌奔腾,仿佛刚才那震撼心神的一幕从未发生。只有岸边湿漉漉的石头和跪伏一地、惊魂未定的众人,证明着方才的神迹。
素娘站起身,转向呆立当场的朱公,脸上露出一丝极其疲惫却如释重负的微笑,朝着渡船的方向轻轻一指:“大人,请上船吧。妾……送你过河。”
朱公如同大梦初醒,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他。他踉跄着奔过去,紧紧抓住素娘冰冷的手,声音哽咽:“你……你方才为何不说?为何要冒此奇险?”
素娘任由他握着,笑容苍白而温柔:“说了,你定不肯。可我不忍……不忍见你独行千里,背负丧母之痛,却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这十日……是偷来的。”
朱公再也忍不住,将她紧紧拥入怀中,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滴落在她冰凉的颈间。河风吹拂着两人的衣袂,在这苍茫的渡口,紧紧相拥的身影渺小而坚韧。
巨大的渡船,载着沉重的灵柩和沉重的心事,缓缓离岸,驶入浊浪翻腾的黄河水道。朱公与素娘立于船尾。素娘上船后,一直安静地坐在船舱一角,闭目调息,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愈发苍白,仿佛刚才与河神的交涉耗尽了她巨大的心力。朱公守在她身边,看着她微蹙的眉头,心中充满了担忧与怜惜。
船行至河心,水流湍急,浪涛猛烈地拍打着船舷,发出令人心悸的巨响。船身剧烈地颠簸摇晃起来。几个船夫惊恐地发现,无论他们如何奋力扳舵、调整帆索,船头却始终无法对准预定的航向,反而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拨弄着,打着旋儿朝下游一处布满狰狞礁石、被称为“鬼见愁”的险滩冲去!
“糟了!舵……舵失灵了!”
“是水鬼!是水鬼在拽船底啊!”
船老大的脸瞬间煞白,绝望地嘶吼起来。眼看那犬牙交错的黑色礁石群在浑浊的浪涛中越来越近,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整条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直闭目调息的素娘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银芒。她霍然起身,几步冲到剧烈摇晃的船舷边,对着下方翻涌咆哮、仿佛隐藏着无数恶意的浑浊河水,发出一声清越而威严的叱喝!那声音不大,却蕴含着奇异的穿透力,压过了风浪的嘶吼:
“大胆孽障!河伯法旨在此,安敢放肆!退下!”
叱喝声中,她手腕一翻,掌心不知何时多了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流转着淡金色水纹的奇异鳞片——那正是河神离去时,一道微不可察的蓝光悄然落入她手中的信物!鳞片在她掌心骤然绽放出柔和的蓝色光晕,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笼罩了整艘渡船!
奇迹发生了!
原本如沸水般翻腾、恶意牵引着船只的河面,在蓝光笼罩之下,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抚平!狂躁的浪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息下去,变得温顺而平缓。那股拽着船底、要将众人拖入深渊的阴森力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失控的渡船猛地一震,船头自动调转,稳稳地避开了近在咫尺的狰狞礁群,驶入了平缓的主航道。阳光艰难地穿透云层,洒在骤然平静下来的河面上,粼粼波光,如同铺开了一条金色的归途。
船夫们死里逃生,惊魂未定地看着船尾那素衣女子,眼神里充满了敬畏,如同仰望神明。朱公快步上前扶住身形微晃的素娘,感觉到她指尖冰凉依旧,方才那一下,显然又耗费了她不少元气。“素娘……”他声音发颤,满是后怕与感激。
素娘靠着他,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她望着眼前开阔平缓的水面,低声道:“河神所赐的这片‘御水鳞’,也只能护得这一时平安了。接下来的路……终究要我们自己走完。”她目光悠远地投向水天相接的南方,那是朱公故乡的方向,眼神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隐忧。
船行数日,终于在一个薄雾弥漫的清晨,抵达了朱公的故乡——一个依山傍水、宁静安详的江南小镇。白墙黛瓦,小桥流水,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清香,与汾州北地的苍茫截然不同。
朱公家的老宅坐落在镇子西头,背靠着一座青翠的小山。灵柩归家,合族举哀。素娘始终隐去身形,默默陪伴在朱公身侧。她看着他强忍悲痛主持繁复的丧仪,看着他身着粗麻孝服跪在灵前彻夜守候,看着他接待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亲朋故旧时强撑的疲惫……她无法现身分担,只能在他深夜独处灵堂、累极伏案小憩时,悄然为他披上一件外衣;在他被哀思折磨得食不下咽时,悄悄在他案头放上一碗还温热的清粥和几碟清爽小菜。朱公心知肚明,那粥菜的滋味,带着熟悉的清冽气息。这份无声的体贴,成了他支撑下去的一丝微光。
下葬那日,天色阴沉。送葬的队伍蜿蜒行至朱家祖茔。新起的坟冢前,香烟缭绕,纸灰飞舞,悲泣之声不绝于耳。朱公作为孝子,捧着母亲的牌位,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最后叩别慈颜。哀痛如同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淹没。
仪式完毕,众人陆续散去。朱公独自留在坟前,抚摸着冰冷的墓碑,久久不愿离去。悲伤如同沉重的石头压在心口,让他喘不过气。他靠着墓碑,身心俱疲,意识渐渐模糊。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一阵极其细微、如同叹息般的窸窣声。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恍惚看到一抹极淡、极快的白色影子,如同轻烟般掠过坟茔周围的草木,消失在墓后那片茂密的竹林深处。
“素娘……”他下意识地低唤,挣扎着想起身,却因悲伤和疲惫而浑身无力。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雅馥郁的香气将他从昏沉中唤醒。他揉了揉干涩的眼睛,定睛看去,不由得愣住了——
在母亲坟冢的正前方,墓碑之下,不知何时,竟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一束沾着晨露的、开得正盛的野菊花!那金黄的花瓣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温暖明亮,散发出阵阵熟悉的、带着山野气息的幽香。
朱公浑身一震,猛地站起身。他认得这花!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野菊!小时候,每到秋天,母亲总爱带着他去后山采摘,晒干了泡茶,说能清心明目。后来他离家求学做官,母亲每年秋天,仍会独自去采些回来,晒好了托人捎给他……
他颤抖着伸出手,轻轻抚摸着那束还带着湿气与凉意的野菊。花瓣上细小的露珠滚落,沾湿了他的指尖。一股巨大的暖流混合着更深的酸楚涌上心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他抬起头,望向那片竹林深处,那里寂静无声,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仿佛是谁在轻声低语。
“娘……素娘……”他低声呢喃,将这束野菊紧紧贴在胸口。这无声的祭奠,比千言万语更重,温暖着他几乎冻僵的心。他知道,她来过,以她的方式,表达着敬意与哀思。
守孝的日子在平静中流逝。素娘依旧如影随形,却比在汾州时更加沉默,也更加虚弱。她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出现的间隔越来越长。朱公忧心忡忡,每每追问,她只推说是水土不服,让他不必担心。但朱公注意到,每当夜深人静,她独自静坐时,眉宇间总萦绕着一股驱之不散的青气,指尖也常常不自觉地微微颤抖。河神所赐的“御水鳞”被她贴身收藏,偶尔在月光下取出凝视,鳞片上流转的金色水纹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十日之期,如同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无声地切割着所剩无几的光阴。
第九日的黄昏,残阳如血,将小院染上一层凄艳的橘红。素娘倚在朱公书房的小窗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神情是前所未有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般的释然。
“大人,”她忽然开口,声音轻柔,“明日……便是归期了。”
朱公正在整理书案的手猛地一滞,心头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窒息。他缓缓转过身,看着窗边沐浴在夕照里的身影,那光晕仿佛要将她融化。巨大的、无法抗拒的离别之痛汹涌而来,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堵得厉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素娘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微笑,夕阳的金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跳跃。“不必难过。这十日,已是天大的恩赐,是素娘……偷来的欢喜。”她走近几步,目光温柔地流连在朱公脸上,仿佛要将他的眉眼刻进灵魂深处,“能伴大人送老夫人最后一程,能在这生养你的地方看看你儿时的天空,听听你故乡的风……素娘此生,已无憾事。”
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朱公紧蹙的眉头,动作轻柔得像怕碰碎一个梦境:“只是,尚有一事,须得告知大人,方能安心离去。”
朱公强忍悲痛,抓住她冰凉的手:“你说。”
素娘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声音变得悠远而空灵:“大人可知,当日老夫人……病势本非顷刻沉疴,尚有一线生机可寻?”
朱公如遭雷击,浑身剧震:“什么?!你是说……”
素娘缓缓点头,眼中涌起深重的哀伤与自责的泪光:“我……我早已知晓老夫人体内隐疾将发。若在病发之初,以我族特有的‘回春草’辅以精纯灵力疏导,或可延寿三载……然……”她的声音哽咽了,“然天道轮回,生死有常,此乃铁律!精怪之属,擅改凡人生死命数,干预轮回……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轻则身受‘九幽阴火’焚身之劫,道行尽毁;重则……形神俱灭,永世不得超生!”
她闭上眼,两行清泪无声滑落:“大人待我至诚,老夫人慈爱仁厚……我……我无数次动过此念!那‘回春草’,就生长在汾州后园银杏树下!可是……可是每一次,想到那触犯天条、万劫不复的后果,想到族类可能因此遭受牵连……我便……我便退缩了……”她泣不成声,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巨大痛苦,“我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生机一点点流逝……看着大人你……承受这丧母之痛……我……”
“别说了!素娘!别说了!”朱公心如刀绞,猛地将她颤抖的身体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温热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她冰凉的发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那日她预言时的悲悯与无奈,那滴落在他手背上的冰凉泪水,那欲言又止的沉重……一切都有了答案!她并非冷漠,而是背负着比他想象中更沉重、更残酷的枷锁!
“这不是你的错!不是!”朱公的声音嘶哑而破碎,“生死有命,岂是你能更改?你能伴我母亲最后一程,能让她临终前知晓我在外平安……这已是莫大的慰藉!能得你相伴这偷来的十日……更是我朱尔旦几世修来的福分!我……我只有感激!”他捧起她泪痕斑驳的脸,一字一句,无比郑重,“素娘,莫要自责!若因我母之事使你背负业障,才是我朱尔旦万死难赎之罪!”
素娘在他怀中抬起泪眼,看着朱公眼中真挚的痛惜与毫无保留的宽慰,那沉重如山的负罪感,似乎终于被这温暖的怀抱融化了一丝。她依偎着他,汲取着这人间最后的暖意,听着窗外风声呜咽,如同挽歌。
这一夜,小院的书房烛火彻夜未熄。两人再无睡意,只是相拥而坐,低语着,回忆着汾州府衙的初遇,回忆着那些秉烛夜谈的时光,回忆着黄河渡口的惊心动魄……将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一遍遍重温。时光无情地流逝,东方天际,渐渐泛起了一丝惨淡的鱼肚白。
第十日的黎明,终究还是来了。天色阴郁,下起了绵绵的细雨,雨丝冰冷,沾衣欲湿。
朱家宅院的大门在细雨中无声开启。朱公撑着一把油纸伞,伞下并肩走着素娘。她没有再隐藏形迹,一身素衣在蒙蒙烟雨中,如同水墨画中走出的仙子。两人沉默地穿过寂静的小镇,踏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走向镇外那条通往渡口的小径。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离人低泣。
一路无言,唯有沉重的脚步声和雨声相伴。离别的悲伤如同这漫天雨丝,无边无际,将两人紧紧缠绕。
终于,那个简陋的渡口再次出现在视线中。浑浊的河水在细雨中显得更加苍茫无际,对岸笼罩在一片迷蒙的雨雾里,看不真切。河岸边,只有一条小小的渔舟系在木桩上,随着水波轻轻摇晃。
素娘在渡口边缘停住了脚步。她转过身,面对着朱公,脸上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笑容,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无法化开的浓重哀伤。
“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她的声音轻柔得像一阵风,几乎要被雨声淹没。
朱公望着她,喉头哽咽,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声沉痛的呼唤:“素娘……”他伸出手,想要再次抓住她,却又怕这触碰会加速她的离去。
素娘微微笑着,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手。她抬起手,纤细的指尖轻轻拂过朱公的脸颊,为他拭去眼角不知是雨还是泪的水痕。那指尖的冰凉,深深烙印在朱公的皮肤上。
“珍重。”她深深地凝视着他,仿佛要将他的容颜刻入永恒,唇齿间只吐出这最寻常、却又最沉重的两个字。
说完,她不再犹豫,毅然转身。素色的身影如同被细雨洗淡的水墨,轻盈地飘向岸边那条小小的渔舟。她踏上船板,舟身微微一晃。船尾,一个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渔夫身影不知何时已静静坐在那里,仿佛亘古以来便在那里等待。他没有回头,只是拿起长长的竹篙,轻轻一点岸边。
小舟无声无息地滑离了渡口,向着烟雨迷蒙、浊浪翻涌的河心驶去。
朱公如同泥塑木雕般僵立在冰冷的雨水中,油纸伞无力地垂落在一旁。他死死盯着那叶扁舟,盯着舟上那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渺小的素色身影,视线被雨水和泪水彻底模糊。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撕裂,痛得无法呼吸。
就在小舟即将彻底融入对岸无边雨雾的刹那——
舟头的素娘,忽然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来。
隔着滔滔的浊浪,隔着迷蒙的烟雨,隔着这无法逾越的人妖之界、生死之河,她朝着岸边那个失魂落魄的身影,遥遥地、深深地、行了一个古雅的揖礼。
长袖垂落,身姿如鹤。
与此同时,一个极其飘渺、似真似幻,却又无比清晰的声音,带着某种古老歌谣般的韵律,穿透了奔腾的水声和沙沙的雨幕,幽幽地传到了朱公的耳畔,如同最后的叹息,烙印在他灵魂深处: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雷隐隐,雾蒙蒙……”
“隔河望断……烟雨重……”
歌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那叶载着素娘的小舟,连同船尾那个神秘的渔夫身影,彻底消失在黄河浩渺的烟波雨雾之中,再无痕迹。仿佛从未出现过,又仿佛只是这苍茫天地间一场凄迷的幻梦。
冰冷的雨点密集地打在朱公的脸上、身上,寒意刺骨。他依旧痴痴地凝望着小舟消失的方向,任凭雨水冲刷。良久,他缓缓弯下腰,颤抖着拾起脚边被雨水打湿的油纸伞。撑开伞的瞬间,他目光一凝——
在方才素娘站立过的湿漉漉的泥地上,静静地躺着一片银杏叶。那叶子比寻常所见更为硕大,叶脉清晰如金线勾勒,边缘竟流转着一圈极其微弱的、近乎消散的银色光晕。叶片上,还沾着几颗晶莹剔透的雨珠。
朱公小心翼翼地俯身,如同捧起世间最珍贵的易碎品,将那片湿漉漉的、带着奇异银光的银杏叶拾起。冰凉的叶片紧贴着他滚烫的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熟悉的清冽气息。
他紧紧攥着这片叶子,仿佛攥住了那场幻梦最后的一缕余温,将它紧紧按在剧烈抽痛的心口。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流淌,分不清是雨是泪。他抬起头,望向那空茫一片、只有浊浪翻滚、烟雨凄迷的河面,失魂落魄,久久伫立。
滔滔黄河水,依旧裹挟着万里泥沙,亘古不变地咆哮着,奔腾着,向东流去。浊浪排空,烟雨茫茫,隔断了彼岸,也永远隔断了那场短暂如朝露、却刻骨如三生的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