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沙苏沁招待郭尔一行人在他的办公厅里饮酒狂欢,这所谓的办公厅,就是一个古代碉楼,还带着瞭望塔,由于郭尔强调不可对外泄露他们的行踪,所以当地官员都排除在外。为了助兴,沙苏沁调出了他的后宫,至少有二三十人,从十来岁的少女到年近四十的中年妇女。
郭尔借口不胜酒力,匆匆离开了,沙苏沁和罗圣与美人们喝得正起劲,完全没有挽留他。
费德罗跟着出来,看郭尔满脸愁容,问:“怎么了?”
郭尔指了指胸口,说:“心魔来了。”
“嗯,”费德罗似乎明白他在说什么,“权力是个好东西。”
“再这样几天,我就要沦陷了。”
“你相信有明主吗?”费德罗问。
“不相信,可是,当年的呼洛东是怎么做到的?”郭尔问。
“据我所知,他也没做到,他只是沿袭了旧制,让各个小城保持独立,偶尔从中斡旋。”
“嗯……那我就懂了,什么开国盛世,只不过一开始都在肃清内敌,抢夺地位,学习掌权,有的人连笔都不会拿,还没空闲去打搅民间。结果没了他们的打扰,不知不觉就发展起来了,最后描述为盛世。”
“差不多应该是这样,”费德罗点点头,“然而,就是这样,他却被后人当成了神,可见现在的鹰迪州是多么的不堪。”
“然而现在的鹰迪州却是联邦翘楚,可见整个联邦是多么的不堪。”郭尔说。
两人聊着,从四楼的宴会厅走到二楼的阳台,扶在围栏上看河景,费德罗又道:“正如你所说,后来政权稳固了,他们就开始整幺蛾子了。其实呼洛东的后半段政治生涯,就是帮着桃桃家架空各个小城主的权力,将整个鹰迪州控制在家族手里,他在位时的繁荣,是前人所赐,他卸位后的衰退,是他布的局,后人背锅。他是罪魁祸首,但是百姓仍旧歌颂他,神魔不分。”
“愚人多的世界里,得愚人者得天下。”
“我们鹰迪州州府里的人,私下都很厌恶呼洛东,但是公开场合都极力称颂,很有趣吧?”
“见怪不怪,整个联邦都一样,每个地方都有一个或者几个类似的人物,需要公众去缅怀,去感激,去歌颂。”
费德罗叹口气,没再聊这个话题。转而又指着河流方向,说:“那边吹来的风好凉爽,河边这么大一片草地,要是有人点个篝火野餐该多好,这个城里的人都不懂得享受,死气沉沉的。”
“要不我们换个便服出去走走看看吧。”郭尔说。
费德罗指指楼上。
“没关系,”郭尔说,“他俩能喝一整晚。”
“那好!”费德罗打心底佩服郭尔到现在还没忘记此行的目的。
换完便装,刚出了沙苏沁的塔楼办公厅就遭到夜巡者的盘查,费德罗用他的术法轻松搞定。
“妈的,大街上巡逻的比闲逛的还多,难怪死气沉沉。”
两人特意绕道经过河边那片大草地,打算吹吹河风再往商业中心那边走走,结果迎面又走来一个巡夜的,脸型方正,近五十岁,挺着大肚腩,一副憨厚表情。
“二位,河边的草地不能踩哦。”对方说道。
郭尔和费德罗相视一笑,看来这个巡夜兵还比较温和。
“不好意思,我们就在这里吹吹风,可以吗?”费德罗上前问道,实际上已经悄悄在与对方的大脑接桥。
“你们就站在边上看看好了,草地中心不能去的,不然其他人也效仿,我很难管理。”
“这么好的草地,为什么不让民众使用?”费德罗问。
“草地是用城镇资金维护的,踩坏了等于破坏公众财产……”巡夜兵说着,突然意识有点模糊,费德罗已经成功与他接了桥。
“我感觉到你在说谎,告诉我实话吧。”费德罗说。
“这片草地……”
“嗯,怎样?”
“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就是最热闹的地方。居民夜里在这摆摊售卖食品,情侣在这约会……”
“后来呢?”
“后来……城中心商业区建设好了,都是本城官员们的商屋……”
“不对,”费德罗说,“你有没有份?”
“有,有一间是我的。”
“跟这片草地有什么关系?”
“我,我们打击无证摊贩,说他们食品不卫生。我们不让居民来这片草地……然后把商业区的商屋租给他们经营……”
“不租的话怎样?”
“那就查他们……不让他们正常做生意。”
“这……”费德罗看看郭尔,郭尔摇摇头,表示没什么要问的。
费德罗拍了拍巡夜兵的肩膀,说:“你巡逻到这里,觉得有点困,打了个盹,约莫十分钟。你没有见过我们。”
巡夜兵倒下睡着了,郭尔与费德罗走向商业区。
“老伎俩了,跟千渡城一个样,到处都被四大家族弄得失去生机。”郭尔说。
“以‘为你好’的名义。”费德罗补充。
当他们沿着街牌走到所谓的商业区时,郭尔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稀稀拉拉的人群,空荡荡的店铺,而且很多店铺根本没开。
“怎么,还没开始夜生活?”费德罗不解。
“哼哼,意料之中。”郭尔说,“黄了。”
“什么黄了?”
“无非就是原本在河边支个摊子经营的那些人,生活刚好过得去。被驱赶到这里后,既要付店租,又要付管理费,还要花钱修饰,每个月入不敷出,想尽一切办法招揽客人,比原来累上好几倍。假如这样还不够开支,就会在食材上使些心计,最后东西难吃,客流减少,关门大吉。”
“这流程你倒是挺熟悉?”费德罗说。
“怎么?你不也是从修灵院结修的么,千渡城的五市街,不就是被权贵们这样玩完的吗?”
“当时还是学生,不懂这些。而且我们灵感院管理特别严格,出门必戴体尺,不像拾英殿那么松散,所以我在修的时候,从来不会未经他人同意窥视他们的想法。”
“你倒是个老实人。”
“没想到,鹰迪州的乡村,跟州府相去甚远,你反而比我熟悉。”
“这样吧,”郭尔说,“也不必浪费时间去走访了,咱们找一两个本地老头,请他们喝酒,让他们给我们介绍这几十年的变化。”
费德罗点点头,他本有此意,就怕郭尔不同意。毕竟灵法师随意使用吐真术是明令禁止的,但是这条规定几乎形同虚设。只要郭尔开口下指令,他就敢用。
正说着,看到街角碳丝灯下两个老头,衣裳破破烂烂,每人拿着一把破扇子干聊,大概也是穷得点不起灯,跑到街上来蹭光。
“两个,好办吧?”
“当然。喝了酒的话,最多同时四个,或者五个封顶了。”
郭尔径直走向两个老头,说到:“两位大哥,我们从外地来这里办事。想找地方喝顿酒,不知道有没有合适的地方,想麻烦二位给推荐。”
“要不一起喝点。”费德罗说。
……两个老头都是七十来岁,喝起酒来就仿佛世界欠了他们的,话匣子也像是蓄了数年的水坝一下子决堤的样子。从孩提记事讲到当下,这卡椒城如何从当地人手里被桃桃家族偷星换月地夺走,先是对民兵队伍实行异地服役,架空了当地武装,然后政府官员职位被一个一个的空降官员替换,然后他们喜欢的各种活动和原本自由的事项,一项一项被禁止,这个小城的居民就过上听天由命的日子。这七十年的生活从两个老头的视野里呈现出来,以至于最后郭尔和费德罗也有些感慨。
“我受不了了。”费德罗说着,一松劲,两个老头在桌子上倒头大睡。
“咋了?”郭尔问。
“根本不用什么吐真术,这俩家伙,喝得太猛,我一直在提他们的激素,不然他们早就醉了。其次就是一直在压低他们的声音,免得周围听到。”
“不过他们说的东西,倒是挺有启发。”郭尔说。
“嗯。”费德罗表示同意。
郭尔看了看表,“才十点,还早呢。先让两个老头睡会,十二点把他们弄醒让他们回家。”
“那这两个小时干嘛?”
“看到吧台旁边那两个老女人了吗?”
“早就看到了,两个老鸡,一晚上没生意。”
“找她们过来喝酒继续聊。”
“哦?”费德罗疑惑地看着郭尔。
“男人了解世界,女人了解男人。听她们讲讲这个城的男人。”
费德罗恍然大悟似的,竖起大拇指,说到:“有见地!”
……
午夜时分,郭尔与费德罗回到沙苏沁的碉楼,费德罗大感气氛不妙。此时一个女侍急匆匆从楼上跑下来,见到二人,一只脚没停住滑了出去,一屁股坐在台阶上。瘫软着身子,对二人说:“壮汉把城主打得快死了……”
二人急忙跑到楼上,看到罗圣揪着沙苏沁的衣领,问:“服不服?!”
沙苏沁嘴角淌着血,只是笑,已经说不出话,一群女侍围着他。
郭尔大惊,问罗圣:“你们怎么回事?”
罗圣醉醺醺回答说:“他问我白天打他那拳几成力,我说两到三成,他不信,叫我打十成。我说你不配,他说那就五成吧,我就打他一拳。”
“哎哟妈呀!”郭尔猛拍大腿。
“又没死不是吗?”罗圣说,“费德罗你给他治治。”
“我白天都把自己耗尽了,何况你这次打得比白天还要重,看样子快不行了。”
“那怎么办?”罗圣醉醺醺的,好像还不感觉到严重性。
郭尔赶紧问旁边的侍女:“这附近有哪个城主是灵法?”
几个侍女支支吾吾,只有一个年纪稍大的女侍答道:“离这里最近的灵法,是下冕城主。”
郭尔快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地图,下冕城是最近的城,距此大概七十公里。
他又问:“我们的两个车夫呢?”
那个年纪大的女侍答:“他们刚吃饱就去马房整理东西去了,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们了。”
正说着,拉瑞塔和戴克就来到了眼前,看着沙苏沁的惨状,他们也惊呆了。
“车子可以马上出发吗?”郭尔问。
“随时可以出发。”拉瑞塔说。
郭尔指着沙苏沁,对罗圣说:“你抱他上车,小心点。费德罗你给他吊命。”
“我也只能给他吊命了,没再多元力了。”费德罗说。
郭尔想要上车,又觉得少了什么。刚才那个年纪大的女侍说:“我已经叫信使去了附近几个城,让他们的灵法都尽快到下冕城集合。”
“干的不错。”郭尔赞许地看了她一眼。
众人也不再多言,把沙苏沁扶上车,卸掉中间的桌子好让车厢宽敞些,那位上年纪的女侍又叫人拿来几床棉被,把一侧的长椅垫了厚厚的数层,抵御马车的颠簸,待沙苏沁躺上去,她又用几条扁带把沙苏沁束在长椅上,以免被车厢颠得飞起。
郭尔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沙苏沁有你真是福气。”
费德罗拿了一张小凳子坐在车厢中央,两手分别按住沙苏沁的心脏和头部,拉瑞塔和戴克、夺阵在驾驶椅上,骏马拉着车,小碎步跑起,很快就在月色里疾驰。
约莫走了一个小时,来到了半夜三点,距离下冕城还有一小时路程。沙苏沁吐的血染了一大片棉被,费德罗苦苦支撑着他的生命体征,郭尔扶着醉过去的罗圣,看着费德罗与沙苏沁,焦虑于自己的爱莫能助。
沙苏沁反而能说话了,他问到:“我不是回光返照吧?”
费德罗没力气回答他,郭尔摇摇头说:“不知道,有可能。”
沙苏沁看着熟睡的罗圣,说:“杀神太猛了,一个人喝了四坛,一拳头,才五成力,就把我的命收了。”
“你还没死,”郭尔说。
“不过我看了他的姿势,根本不到五成。”沙苏沁又说。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活到现在,脑子有问题。万一这次没死,以后别喝酒了。”郭尔说。
“不,我没喝多,我清醒得很。”
“对对对。”郭尔不想跟他掰扯。
“别说话。”费德罗挤出一丝力气说,“浪费我元力。”
“没事,”沙苏沁说,“我是真的不想活了,没意思。”
郭尔看着沙苏沁,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醉了。
“叫你别说话了!”费德罗没好气的说。
“我是牡!”沙苏沁说,“活着真没意思。”
“这,很遗憾。”郭尔说到。
沙苏沁又说:“关键是,白天你问我那些问题。”
“哦?”
“桃桃家让我在这里帮他们看管他们的产业、利益链,太无聊了,太难受了。把这里搞得死气沉沉的,年轻人不像年轻人,都不会像我们年轻时一样,在草地上暧昧、打滚……郭尔法师,你说得对,你要让这里恢复以前的样子,人要有人样,不要像阉割的猪狗。”
“看来你没醉。”郭尔说。
“我没醉,酒都让杀神一个人喝了,他太猛了。”
“如果,你能挺过这一次,不妨找个人结婚,领养一个孩子,认真抚养他长大。如何?恕我冒昧给出这样的建议。”
“嗯,如果我能挺过这一次,我就按你说的做。如果你努力改变鹰迪州,我就努力抚养孩子成人。如果你放弃,我也放弃。”
“我靠!”郭尔说,心想你这家伙原来不傻呀,心机比我都多。
“哎呀,如果我要结婚,会找什么样的?”沙苏沁自言自语。
费德罗已经懒得阻止他说话。
“我觉得,”郭尔说,“你有个年纪偏大的侍女,脸颊有颗痣的那个,她好像不错。”
“啊!你怎么知道……”
“你觉得她怎么样?”
“这么短的时间你就看出来了?那,那没错了,我就找她。”
“行,你好好休息,别说话了。你要是能活着,我就相信神的旨意。”
“我要是活着,你就……”
“我就留在鹰迪州。”
沙苏沁不说话了,深呼吸一口,闭着眼睛配合费德罗的治疗,有时他突然吐出一口血,痛得面目狰狞,但他继续强忍着一言不发,也不哼哼,极力控制自己的呼吸。
当夜凌晨,车子进入下冕城,城主若零师与费德罗用尽全力为他治疗。
次日,周边的灵法师陆续赶到,奋战两日,沙苏沁体征恢复平稳。
半个月后,沙苏沁基本康复,郭尔带着罗圣、费德罗失踪,拉瑞塔和戴克驱车回月港城复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