芬恩的家,是一台早已死去的巨型锅炉的冰冷腹腔。
在这里,头顶永不停歇的机械轰鸣被削弱成了沉闷的背景,如同某种巨兽遥远的酣睡。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冷油和潮湿尘埃混合的、独属于他的气味。昏暗的光线从锅炉一侧的泄压阀缺口渗入,刚好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天地。
此刻,芬恩正跪坐在地上,神情专注得像是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他的手指,虽然沾满了洗不掉的油污,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动作却轻柔得不可思议。在他面前的破布上,躺着一只巴掌大的、严重破损的黄铜百灵鸟。
这是他从“废料瀑布”——上层区倾倒垃圾的通道口——边缘捡来的宝物。它的发条断了,一只翅膀不知所踪,鸟喙上还有一道难看的划痕。它不会动,更不会唱。在锈蚀深渊的任何人看来,这都是一坨毫无价值的废铜烂铁。
但对芬恩来说,它不是。
他见过上层区的宣传画,那些乘坐着“圣升降梯”的体面人,他们的庭院里就有这种会唱歌的机械鸟。它来自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一个有“阳光”和“闲暇”的世界。这只沉默的、残缺的黄铜鸟,是他贫瘠生活中唯一的诗意。
他要修好它。
饥饿感像一条忠实的猎犬,啃噬着他的胃壁,但他强迫自己忽略。他轻轻抚摸着百灵鸟腹部的精密齿轮组,闭上眼睛。一种奇妙的、与生俱来的天赋开始在他指尖苏醒。他能“听”到这些金属零件的“声音”。
他能感觉到主发条的“哀嚎”,那是金属疲劳的悲鸣;他能分辨出传动齿轮之间“不和谐的摩擦”,那是啮合不良的抱怨。他的天赋让他能像经验最丰富的老工匠一样,瞬间诊断出机械的“病症”。
问题出在擒纵系统。那最核心的、控制着动力释放节奏的部件——擒纵叉,已经断裂成了两半。
他需要一个新的,一个仅有0.7毫米的微型擒纵叉。
这种精度的零件,在锈蚀深渊的垃圾堆里翻找一百年也找不到。它只可能来自那些为上层区服务的精密机械。唯一的希望,就是去“黑齿轮集市”。
想到那个地方,芬恩的胃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这一次,与饥饿无关。
黑齿轮集市是锈蚀深渊的灰色心脏,一个不受教会法规约束的地下市场。那里是拾荒者、走私贩、叛逃工匠和各种亡命之徒的聚集地。你可以找到任何东西,从一整台报废的蒸汽巡警,到来自上层区的禁书,前提是你能付出代价,并且活着离开。
芬恩将黄铜鸟小心翼翼地用另一块破布包好,藏进锅炉最深的角落。然后,他从“床”底下——一块还算平整的钢板——摸出三枚锈绿的铜角。这是他全部的财产,是他用一周的馊面包换来的。也许,这能为他换来一个进入集市的机会,或者,一条有用的信息。
他深吸一口气,钻出了锅炉。
锈蚀深渊的世界瞬间将他吞没。头顶是遮天蔽日的管道迷宫,脚下是湿滑的金属走道。远处,正机教会的蒸汽钟敲响了沉重的报时声,钟声在钢铁丛林间回荡,仿佛万机之神冷漠的审视。芬恩压低身子,像一抹幽影,沿着墙壁和管道的阴影,朝着黑齿轮集市的方向潜行而去。
一个小时后,穿过迷宫般的小径,躲开两队巡逻的蒸汽巡警,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
集市的入口隐藏在一个巨大的、废弃的通风管道内。喧嚣的人声和刺鼻的机油味,混合着劣质麦酒的酸腐气,从管道深处扑面而来。芬恩付给门口那个独眼龙看守一枚铜角后,侧身挤了进去。
眼前的景象让他目眩神迷。
无数盏气压灯和裸露的灯泡,将这个巨大的地下空间照得如同白昼。摊位一个挨着一个,上面堆满了山一样的机械零件。断裂的机械臂、破碎的黄铜人偶、闪烁着未知光芒的真空管、还有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被教会明令禁止的“改造义体”。
芬恩攥紧了口袋里剩下的两枚铜角,强迫自己不去看不去听,一头扎进了废旧零件堆成的“山脉”里。他没有钱去和那些摊主交易,他唯一的希望,就是靠自己的眼睛和那份独特的天赋,从这些合法的、无人认领的废料里找到奇迹。
他匍匐在地,双手在冰冷的零件堆里翻找,就像一只寻找坚果的松鼠。他的指尖划过一个个齿轮,感受着它们的“记忆”。这个太大了,来自一台工业机床;这个太粗糙了,是巡警的关节零件;这个……这个似乎有点像。
他从一堆生锈的轴承里,捏起一个比他的指小拇指指甲盖还小的东西。
就是它。一枚近乎完美的0.7毫米擒纵叉,闪烁着幽微的光泽。它一定来自某个极其精密的仪器。
芬恩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喜悦淹没了他。他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这个小小的零件,仿佛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石。
就在他的指尖与擒纵叉的尖端完全接触的瞬间——
“嗡……”
一种极其轻微的共振发生了。
一缕比蛛丝还要纤细的幽蓝色电光,在他的指尖和擒-纵叉之间一闪而逝。
芬恩的脑袋猛地一沉,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他眼前的世界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完全不属于他的、破碎的画面在脑海中炸开:
一片……蓝色。无边无际、纯净得令人心碎的蓝色。
一抹……绿色。生机勃勃、随着微风摇曳的绿色。
还有一声……他从未听过的、清脆悦耳的鸣叫。那不是机械的模拟,而是某种……活着的东西发出的声音。
幻象只持续了不到一秒,便如泡沫般破碎。芬恩剧烈地喘息着,发现自己依然跪在冰冷的零件堆里。黑齿轮集市的喧嚣重新涌入他的耳朵。
他惊恐地摊开手掌。
那枚小小的擒纵叉,正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它看起来和刚才没什么两样,但芬恩却觉得,有什么东西,永远地改变了。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只知道,这个小小的零件,这个修复他心爱之物的希望,似乎……也对他低语了某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危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