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吞噬了深谷的、地动山摇的雪崩轰鸣,如同远古巨神的叹息,终是被层叠绵延的群山阻隔、吸收,化作耳畔渐行渐远的低沉回响。
陈山站在“阎王鼻”之上相对开阔的被厚雪覆盖的缓坡,胸膛剧烈起伏,但每一次呼吸都畅快淋漓,带着凛冽山风的冰凉和一种新生的、仿佛能卷走一切疲惫的力量感。汗水混合着雪水泥污,沿着他绷紧的下颌线滑落。
他深深吸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不再是撕裂的痛楚,而是洗涤般清澈的甘冽。身体深处那股因融合山神意志与草王生机而奔涌的力量,如同深潭之水流淌于四肢百骸,沉静而磅礴,让他的身形在风雪渐歇的昏黄暮色中,显得异常沉稳。
屯口的轮廓在风雪稍歇的黄昏里渐渐清晰。炊烟稀薄,几点昏黄的灯火固执地亮着。
离家越近,一种更加汹涌澎湃的、名为“守护”的急切便压倒了山神之力带来的陌生新奇。怀中那紧贴胸膛的草王油布包裹,散发着源源不断的温暖和厚重的生命脉动,仿佛母亲微弱的喘息正通过它直接传导到自己的心房。
“是…是山子?”
屯口方向传来一个迟疑、裹挟着浓重担忧的呼喊,声音有些熟悉。
陈山循声望去。只见村口靠墙根下,李大壮佝偻着身体,正准备将一大捆半人高的硬柴扛上肩头。柴捆沉甸甸的,压得老人有些吃力。李大壮显然也看到了从风雪中归来的陈山,柴捆都忘了放稳,老眼死死盯着风雪中那道逐渐靠近、却让他心头莫名一跳的身影。
陈山的步伐太稳了!衣服破烂、沾满污血和泥浆,脸上还带着风霜刮擦的痕迹,眼神却亮得惊人,平静中蕴含着某种令人安心又微微心悸的力量感。这完全不像是刚从鬼见愁那绝地爬回来的样子!倒像…倒像从大山深处巡礼归来的猎手!
陈山看清是李铁柱他爹李大壮,脸上那份仿佛与山林同化的沉静瞬间融化,代之以归家的急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
“李叔!”他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却穿透寒风清晰传出。随即脚步加快,几步就跨过两人之间的积雪。
李大壮还没来得及反应,只觉得眼前一花,肩上骤然一轻!那捆沉甸甸的枯柴,竟已被陈山单手稳稳托住!
“下黑天了,路滑,我顺道帮您捎回去。”陈山的声音依旧不高,动作自然流畅。那沉重的柴捆在他手里,轻飘得如同拎了个竹篮!
“嚯!山…山子!你这…你这力气…”李大壮眼睛瞪得溜圆,看着陈山那纹丝不动的手臂和沉稳的步伐,话都说不利索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混合着巨大的担忧在他老农的脸上交织。这不是寻常增长的气力,这简直是换了筋骨!但他同时也感受到陈山那份自然流露的关怀和沉稳,堵在喉咙里那句“你娘快急疯了”也暂时咽了下去,只剩下喃喃:“好…好小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赶紧跟上陈山的步伐,又忍不住抬头仔细打量身边这个变得有些陌生又无比让人安心的年轻人。
当陈山单手托着那捆小山似的柴禾,步履沉稳地踏入自家那早已被忧惧笼罩的小院时,院内的景象仿佛凝固了。
王婶儿正端着热水盆从屋里出来,一眼看到陈山,手里的铜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热水溅在结冰的泥地上嗤嗤作响。她张着嘴,无声地看着满身风霜泥血、眼神亮得慑人的儿子,目光落在他怀中鼓起的油布包裹上,泪瞬间就下来了。
“山…山子!”李铁柱正闷头劈柴,闻声猛地抬头,看到如同从地狱血海里爬回来的陈山,还有那异常沉稳得让他心头发毛的气势,斧子咣当掉在脚边,整个人懵在原地。
苏秀梅更是像被钉住了一样,倚在门框边,手里还攥着给王氏擦汗的湿布巾,小脸煞白,乌黑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有惊悸,有难以置信,还有一丝终于盼到的、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发不出。
屋内的王氏似乎感应到什么,挣扎着发出一声比风声更细微的嘶喊:“山…山儿?…”
陈山无视所有人的反应,眼中只有屋内那盏跳跃的油灯火光。
他将柴禾放在墙角,动作沉稳得不带一丝风。
他走到李婶儿面前,扶起铜盆,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定:“婶儿,我回来了。”
他的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李铁柱、噙着泪的苏秀梅,最终落在敞开的屋门内,王氏在昏暗中竭力抬起的、焦虑万分的脸上。
“打温水来!柱子哥!再拿干净的旧布!”陈山沉声吩咐,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带着能稳住人心的力量。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走进屋内,径直来到母亲炕前。
炉膛里的火焰被他进门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光影跳跃在他疲惫而坚毅的侧脸上。
“娘…”陈山跪倒在炕沿前,声音带着长途奔袭后的沙哑,却异常轻柔,“我回来了,药采到了。”
那“药”字刚出口,仿佛触动了某种咒语。王氏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空洞绝望的眼底,瞬间燃起了惊人的希冀!她枯瘦如柴的手不知从哪爆发出一股力气,猛地抓住了陈山的手腕,指甲几乎要嵌进他新生的、坚韧的皮肤里!喉咙里发出如同风箱破口般的、急促的喘息:
“真…真…真找着了?那…那……鬼见……”
陈山用力回握住母亲冰冷刺骨的手,没有看屋外挤到门口、大气都不敢喘的众人,只坚定地点点头:“嗯!找到了!您别说话,攒着劲儿!”他的目光转向随后跟进来、端着温水的苏秀梅和捧着干净旧布的李铁柱。
昏黄的油灯下,陈山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展开油布包裹。
瞬间!
一抹温润、柔和、却仿佛蕴藏着旭日之光的金色华彩在昏暗中亮起!浓郁的、带着大地厚重与草木精粹的奇异馨香如同实质般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那株形态古朴奇绝、根须虬结如苍龙探云、通体流转着近乎液态黄金光泽的两百年草王!清晰地呈现在所有人眼前!
屋门口挤着偷看的邻居们发出一片无法压抑的、倒抽凉气的声音!
王婶儿捂着嘴无声流泪。李铁柱目瞪口呆。苏秀梅按着王氏手臂的手指都在颤抖。王氏的喘息奇异地停滞了一瞬,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金色的光团,仿佛用尽一生所有的力气去确认它的真实!
陈山动作轻柔、迅捷,却又带着无与伦比的专注与庄严。他取出父亲那柄短小锋利的玉刀,指尖在刀锋上轻轻一抚。此刻,身体的蜕变与山神眷顾赋予了他超越凡俗的掌控力。目光如鹰隼,能清晰洞察草王每一根细微根须的经络走向。玉刀落下,划开坚韧的参皮,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精准地剔出三小片薄如蝉翼、晶莹剔透、流淌着浓郁金液的参片!
这是源于血脉深处的采参技法!更是生命对生命的至高敬意!
将三片参片迅速投入旁边小砂锅内预先温着的沸水中。
嗤——!
仿佛冷水滴入滚油!砂锅内瞬间蒸腾起氤氲的淡金色雾气!馥郁浓烈的药香骤然提升到顶点!整个小屋如同置于春阳普照的灵泉之中!
王婶儿连忙将炉火挑到最合适的大小。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期待和浓郁到化不开的药香中流淌。陈山跪在炕前,紧握着母亲冰凉的手,目光未曾离开那口药锅分毫。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药汁内那磅礴生命精华被一点点煨煮出来,与水交融的细微变化过程,仿佛这是灵魂层面才能感知到的乐章。
终于,半碗药香如同熔金的汤液倾入干净的瓷碗。
苏秀梅赶紧端起药碗,递到陈山手中。陈山小心地吹凉,将碗沿送到母亲干裂发紫的唇边。
“娘,喝药。”
王氏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用尽所有力气去捕捉那缕近在咫尺的生命气息。她几乎是贪婪地、不顾一切地啜饮着,滚烫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第一口入喉的瞬间!她痛苦紧锁的眉头猛地松开!蜡黄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微弱的红晕!仿佛干涸开裂的河床瞬间得到了甘泉的滋养,一股久违的、属于生命的暖流重新在胸膛深处凝聚、奔涌!那双浑浊的眼睛,终于亮了起来!
陈山悬着的心,终于随着母亲胸口的每一次顺畅起伏而缓缓落定。
窗外,风雪不知何时彻底停歇了。墨蓝的天幕上,几颗早出的寒星悄然闪烁,静谧地俯视着靠山屯这座小小的村落,也注视着陈家屋内那盏暖黄的灯火,映照着枯木即将回春的奇迹,以及一位被山神眷顾、身负新力的青年,和他手中那片即将淬火开锋的山林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