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地下的闷响震得灯笼摇晃,唐奇的绘魂眼透过墙根褪去的青苔,清晰看见青砖里缠绕的灵韵纹路——那是用戏腔唱词刻成的机关咒。
“并蒂莲...“上官乐的指尖刚触到砖纹,喉间突然溢出哽咽。
她父亲的戏本里总夹着半朵残莲压花,说是“戏班命脉,断了这枝,就找不回根“。
此刻整朵莲花在砖上活过来似的,纹路里渗出细若蚊蝇的戏文:“千面归镜,守魂人启“。
小青衣的无弦琴突然迸出个破音,他素日垂着的眼睫猛地抬起,琴身往砖缝里一抵。
嗡——像古钟被撞响,青砖应声裂开条缝隙,霉味混着潮湿的土腥涌出来。
阿福突然抓住上官乐的手腕,他常年握道具的手满是老茧,此刻却抖得像筛糠,枯枝似的手指往地缝里戳了戳,又用力揪自己的衣领——那是他比划“害怕“的老动作。
“乐姐,你闻没闻见?“唐奇抽了抽鼻子,绘魂眼里的灵韵突然泛开淡金色,“这味儿...像你上次用炼金火药炸飞教会骑士后,混着焦纸和檀香的味道。“
上官乐踹开块松动的砖,底下竟露出段螺旋向下的石阶。
她摸出火折子晃亮,墙面上密密麻麻刻着戏班暗号:“戊申年春,三花脸阿顺留“、“己酉年冬,刀马旦月娘补砖“。
最后一行新些的刻痕让她呼吸一滞——“丙辰年夏,上官明远启“。
那是她爹的字号,最后一次见他时,他正蹲在灶台边用炭笔在锅灰上画机械鸟,说要去“镜之城找能让戏魂活过百年的法子“。
“走。“她把火折子塞进唐奇手里,率先往下迈。
石阶湿滑,她踩上第三级时突然踉跄,指尖触到块凸起——竟是块半嵌在墙里的青铜镜,镜面蒙着灰,擦开后映出的不是她的脸,而是个扎着总角的小戏子,正踮脚往戏台柱子上贴“吉“字。
“是...我?“上官乐倒抽冷气。
镜中画面突然流转,小戏子被个穿靛青褶子的男人抱起来,那男人眉眼和她有七分像,正是她爹。“阿乐你看,“镜里的上官明远笑着指向远处,“等爹从镜之城回来,要给戏班搭座会唱戏的镜子,让咱们的戏能在镜子里活成百上千年。“
唐奇的绘魂眼突然刺痛,他看见镜面上爬满蛛网似的灵韵,每根丝都连着地下更深处。“乐姐,这镜子在'演'你小时候。“他用袖口擦了擦镜面,镜中画面却变成血——小戏子被人捂住嘴拖走,靛青褶子染成暗红,碎镜片扎进男人掌心,血滴在镜面上绽开,变成“镜宴厅“三个血字。
阿福突然发出含混的呜咽,他扑到镜前,指甲在石阶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唐奇顺着他的视线往下看,石阶尽头是道石门,门楣上刻着“千面戏班·初代守护者“,字迹被岁月磨得发钝,却比任何圣像都刻得深。
石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入眼是片悬浮在虚无中的厅堂。
说“悬浮“是因为脚下没有地,只有青石板悬在黑幕里;说“厅堂“是因为正中央摆着张红漆圆桌,十二副碗筷整整齐齐,清蒸鲈鱼的眼睛还泛着水光,桂花酿的香气裹着百年陈味直往人鼻子里钻。
阿福突然跪了下去。
他的手在青石板上摸索,摸到块缺角的瓷片——和他常年揣在怀里的半块茶碗严丝合缝。
他抬头时眼眶全红了,比划的手势又急又乱:当年冬夜,他被师傅塞进装戏服的木箱,听见前院有瓷碗摔碎的声音,有个女声喊“药里有苦杏仁味“,然后是此起彼伏的咳嗽,最后是刀砍在骨头上的闷响。
“这是...灭门夜的现场?“上官乐的戏子脸谱都有些皲裂。
她记得戏班旧账里记着,二十年前某个雪夜,除了被师傅藏起来的阿福和随父出门的自己,全戏班十二口人在庆功宴上暴毙。
教会说是“邪戏触怒圣像“,可她爹临走前明明说要给大家带镜之城的蜜饯。
小青衣的琴突然自己响了。
无弦琴音像根细针,挑开了空气里的褶皱。
最先动的是那盘鲈鱼——鱼眼突然转了,尾巴拍在瓷盘上发出“啪“的脆响。
接着是酒壶,壶嘴冒出热气,倒出的酒在半空凝成字:“客官来迟,戏要开了。“
十二道身影从虚空中走出来。
他们穿着褪色的戏服,水袖上还沾着当年的血,却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坐下。
刀马旦月娘夹起块鱼肉,笑着说:“明远哥这次去镜之城,该带回来会发光的戏服了吧?“花脸阿顺灌了口酒,拍桌道:“要我说,能让咱们的戏在镜子里唱到下辈子才好!“
唐奇的绘魂眼瞬间刺痛——这些人的灵韵不是活的,是被钉在某个时间点的残片。
他们的胸口都插着根细如发丝的银线,顺着银线往虚空中看,竟连向厅堂穹顶的圣像浮雕——和之前那个影子客腰间的徽章一模一样。
“教会把他们的戏魂封在这儿,让他们反复演这出'暴毙前的庆功宴'。“唐奇咬着牙,“灵韵被这么耗着,就像蜡烛被掐了芯子,慢慢就只剩壳了。“
上官乐的手指深深掐进掌心:“我爹...他是不是也看见了这幕?
所以才要找镜之城的法子?“
阿福突然拽唐奇的衣角,比划着指向月娘的袖口——那里露出半截纸角。
唐奇凑近,绘魂眼穿透布料,看见张被血浸透的戏单,最后一行写着:“未唱完的《离鸾引》,第三折:'药苦,苦不过人心;戏短,短不过命数...'“
“画中藏戏,戏里招魂。“唐奇突然笑了,笑得眼角发红,“乐姐,借你口技一用。
小青衣,调琴到'原初艺理'的共振频率——他们当年没说完的话,咱们替他们说。“
他扯下领口的破布,蘸了蘸桌上的桂花酿(其实是上官乐偷偷塞给他的炼金药水),在桌布上画了幅戏场速写。
绘魂眼发动时,他的瞳孔泛着金,像把能劈开灵韵的刀。
“月娘姐!“他突然开口,声音脆生生的,正是当年小阿福的童音,“你说等我长成大武生,要教我耍九尺枪——你还没教呢!“
月娘夹鱼的手顿住了。
她缓缓抬头,眼尾的胭脂褪成苍白,却慢慢露出当年哄小戏子时的笑:“傻小子,枪杆在后台第三口箱子里...姐姐这就教你。“
小青衣的琴音突然拔高,像根银针挑断了她胸口的银线。
“阿顺叔!“唐奇换了个粗哑的花脸腔,“你说我嗓子破了不能唱花脸,要教我演丑角——你还没教呢!“
阿顺灌酒的手停在半空,酒液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当年没来得及换的戏服上:“臭小子...丑角要会看人心,你记着,哭的时候要笑,笑的时候...“他突然捂住嘴,指缝里渗出黑血——那是当年毒发时的模样。
“笑的时候要把泪咽回去!“上官乐突然接腔。
她的口技变作阿顺的声音,比唐奇更像十分,“咱们戏子的命,就是把苦水熬成蜜,唱给天下人听!“
黑血在阿顺嘴边凝住了。
他颤抖着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像终于想起自己是谁:“对...对,我是阿顺,千面戏班的花脸阿顺!“
十二道银线接二连三断开。
唐奇的绘魂眼几乎要烧起来,他看见那些被封印的灵韵像挣脱笼子的鸟,扑棱棱往众人怀里钻。
月娘的灵韵钻进阿福手里的茶碗,阿顺的钻进唐奇画的速写,最后一道最亮的金芒,“嗖“地扎进上官乐的戏本——正是那卷《离鸾引》。
“轰——“
厅堂突然开始崩塌。
悬浮的青石板往下坠,圣像浮雕碎成齑粉,虚空中露出更深处的岩层。
那卷“戏魂残谱“却浮在半空,封皮上的金漆闪着光,映出上官明远的字迹:“镜之城者,千面之魂所铸,艺理之源所凝。“
唐奇伸手去接,残谱却在他掌心化作金粉,钻进他的绘魂眼里。
有个苍老的声音在他耳边低语,像戏文里的念白:“孩子,真正的戏,还未开场。“
他猛然回头。
废墟尽头的尘埃里,站着个穿水袖戏服的男人。
他眼角点着泪痣,发间别着支褪色的珠花,正是方才化作金粉钻进唐奇眼睛的楚秋鸿。
可这一回,他的影子投在青石板上,清晰得像活物。
“唐小友,“他笑着抬起手,水袖里掉出块青铜镜,和石阶上那面一模一样,“要听我讲讲,镜之城真正的故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