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咏广场的鸽群还没完全飞散,唐奇已经蹲在老卡洛的画架前,用炭笔在新绷好的亚麻布上打草稿。
他后背沾着码头老船匠给的木屑,鼻尖还残留着松节油混着鱼干的腥气——那是老卡洛硬塞给他的“画材灵感”。
“唐小友,这朵野牡丹的花蕊得再往左边偏半指。”老卡洛拄着调色刀凑过来,浑浊的眼睛突然亮得像淬了松脂的老琉璃,“当年阿莲在码头卖鱼时,鬓角的绢花就是这么斜的。”他枯瘦的手指悬在画布上方,仿佛要去碰记忆里那朵不存在的花,“那时候我穷得买不起颜料,就用她鱼篓里的珊瑚粉给她画像......”
唐奇手腕微转,炭笔顺着老人的手势画出弧度:“所以您才总说,最好的颜料在生活里?”他想起今早老卡洛翻出的铜墨盒——盒底沉着半块发黑的墨锭,是阿莲当年用卖鱼钱给他买的。
“等会您画码头旧景,我在边上补两尾活蹦乱跳的鱼,用鱼市阿婆给的虾壳磨的橙红,保准比教会的圣像金还鲜亮。”
广场东头突然传来惊呼。
唐奇抬头,看见索菲娅抱着鲁特琴从喷泉边跑过来,琴箱上的《街头春祭》画稿被她用缎带系在头顶当旗子。
“唐先生!您看!”她喘得像刚跑完半座城,发梢沾着晨露,“卖糖画的张老爹把摊儿支到画展边上了,说要给每幅画配个糖画版——那幅《织毛衣的老妇》他已经捏了个糖人,正拿小烙铁在糖片上刻皱纹呢!”
老卡洛扶着画架站起来,嘴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当年在圣像工坊,他们说街头的活计上不得台面。”他望着逐渐聚拢的人群——提菜篮的主妇踮脚看画,卖花担子的姑娘把野菊插在画框缝隙里,连总板着脸的面包房学徒都端着刚出炉的蜂蜜蛋糕,要给“最像他奶奶”的那幅《炉边》当“立体画材”。
“那是因为他们没见过活着的画。”唐奇拍掉裤腿的木炭灰,突然被人从背后撞了个踉跄。
回头一看,是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怀里抱着卷边角磨破的画纸:“大哥哥!我奶奶说这是她爷爷的画!”她展开画纸,褪色的《渔舟唱晚》跃然纸上,和老卡洛刚挂出的复刻几乎分毫不差,“奶奶说当年教会烧画时,太爷爷把画藏在腌菜坛里,后来搬家丢了......”
“是阿莲的表妹绣的帕子给了我灵感。”老卡洛俯下身,用指节轻轻碰了碰画纸边缘的霉斑,“当年我躲在阁楼里重画,每笔都想着——要是能让看见的人想起自己的故事,这画才算活了。”小姑娘突然扑过去抱住老人的腿,发顶沾着的糖渣蹭在他洗得发白的褐布衫上,像撒了把星星。
日头爬到钟楼尖时,广场中央的空白画布已经支了起来。
唐奇摸出怀表,表盖内侧的金线并蒂莲在阳光下泛着暖光。
他扯了扯皱巴巴的衣领——这是李清贞今早硬塞给他的“街头艺术家战袍”,说是“总不能让绘魂仲裁者穿得像刚从颜料桶里爬出来”。
现在那衣领上沾了三块蓝颜料,他觉得挺满意。
“各位!”他跳上画架旁的石墩,声音混着广场鸽群的扑棱声撞进人群,“今天展的不只是画,是咱们被锁在圣像塔下的心跳!”他从怀里掏出枚铜制火焰徽记,边缘还留着昨晚李清贞用炼金术锤敲的凹痕——“要够粗糙,才像从火堆里捡出来的”,女炼金术师当时叼着焊枪说。
徽记触到画布的瞬间,金色灵韵像活了的金丝雀“唰”地窜向四周。
卖绣品的阿秀第一个挤上来,用银线在火焰中心绣了朵并蒂莲;戏班的小武生蘸着口红添了道戏服的水袖;连总说“画画误事”的菜农老汉,都用沾着泥的食指按了个指印:“我家那亩向日葵,早该上画了!”
索菲娅的琴声突然拔高。
“绘魂仲裁者,心火烫旧章——”她站在喷泉上,琴箱里的画稿被穿堂风掀得哗啦响,“烧不毁的笔,堵不住的嗓,火焰徽记里,长着新的光!”歌声撞碎了教堂的彩窗,撞进贵族马车的丝绒帘幕,撞得城防所的雷欧差点打翻茶盏。
“队长!圣咏广场闹哄哄的,说是有非法集会!”城防兵小斯踹门进来时,雷欧正对着半块没啃完的蜂蜜蛋糕发愁——今早唐奇塞给他的,说“吃甜的能少长皱纹”。
他摸着腰间的佩剑出门,远远就看见广场上的人堆:有举着画框的,有捧着糖画的,连几个偷摘了法袍的见习画匠都混在里头,头发上沾着金粉冲他笑。
“都散了!”雷欧扯着嗓子喊,声音却被小姑娘的笑声冲得七零八落。
他走近些,看见那幅正在生长的火焰旗:绣线、口红印、泥指印层层叠叠,倒比教会那些镀金圣像鲜活百倍。
“唐奇。”他走到石墩下,仰头盯着对方发梢沾的蓝颜料,“你这是要翻天?”
唐奇蹲下来,和他平视:“雷队长,您上次在城防所看我画的《守城夜话》,说‘这画里的我比镜子里还像我’。”他指了指不远处正给老卡洛递水的卖鱼妇,“您看,现在人人都在画自己的故事——这算非法吗?”
雷欧的手在剑柄上顿了顿。
他想起昨夜巡逻时,听见两个小乞儿蹲在墙根唱索菲娅的新歌;想起今早面包房老板娘硬塞给他的热面包,说“给那个让老卡洛笑起来的画匠带句谢”。
他突然觉得腰间的佩剑沉得慌,像压着块化不开的冰。
“后半夜换班。”他低声说,转身时碰倒了张画架,又手忙脚乱扶起来,“教廷的人......最迟明早到。”
暮色漫上钟楼时,人群渐渐散了。
老卡洛被卖鱼妇搀着去码头看日落,说要“给阿莲画张新的”;索菲娅抱着琴追着小乞儿跑,说是要“把街头的新故事都谱进歌里”;雷欧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前,偷偷把半块蛋糕塞给了画架旁打盹的流浪狗。
唐奇站在火焰旗前,指尖轻轻拂过那些重叠的痕迹。
灵韵像温暖的溪流漫过掌心,他闭上眼,后颈的“邪眼”印记第一次不再发烫,反而像母亲当年绣帕上的金线,温柔地贴着皮肤。
绘魂眼在黑暗中睁开。
他看见整座城市的艺理脉络——教堂尖塔的金漆下缠着腐朽的黑丝,街头巷尾的锅碗瓢盆泛着细碎的光,被压在圣像塔下的残卷在某个秘库里颤动,像待哺的鸟。
“母亲。”他对着晚风低语,怀表里的并蒂莲在心跳声里轻轻摇晃,“原来你说的‘艺理在人间’,是这样的人间。”
钟楼的钟声突然撕裂夜幕。
唐奇睁眼,看见两个裹着黑斗篷的身影翻上教堂飞檐,月光照亮他们颈间的银质圣像坠——教廷密探。
而在广场角落的阴影里,上官乐的戏班灯笼晃了晃,李芙的情报本在墙根闪了闪银光,老船匠的儿子抱着卷画轴从巷口跑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抱着刻刀、调色盘、戏本的身影。
火焰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上面新添了道血红色的笔触——是方才某个悄悄挤上来的画匠,用咬破的指尖画的。
唐奇摸了摸那抹红,突然想起李清贞今早塞给他的小瓶:“里面是防褪色的魔药,要是有人想烧旗......”
他望着逐渐聚拢的人群,笑了。
“该去取残卷了。”他对着夜色说,声音轻得像句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