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的房间在航天员公寓的顶层,视野开阔,但此刻厚重的窗帘紧闭,只留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照亮桌面。空气中弥漫着竹叶青特有的清冽茶香,但气氛却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林薇推门而入时,沈哲已经坐在陈岩对面的椅子上,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在电子手写板上划动着,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数据流和结构图。陈岩背对着门,站在窗边,窗帘缝隙透出外面稀疏的路灯光。他的背影挺拔依旧,却透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重感。
“陈指,沈博士。”林薇反手关上门,声音刻意压低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什么情况?”
陈岩缓缓转过身。灯光下,他的脸色比平时略显苍白,眼中有血丝,但目光却像淬炼过的寒铁,锐利而沉稳,没有丝毫慌乱。他指了指桌上一份标记着“绝密·玄渊·最终安全评估增补”的电子文件。
“坐。”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林薇和沈哲立刻坐下。陈岩没有绕弯子,直接点开了文件投影。一幅复杂的三维结构图出现在空中,正是“问天号”核心动力舱段——盘古引擎附近区域的局部放大图。一个区域被高亮标红,旁边是详细的材料分析报告和力学模拟数据。
“问题出在‘盘古’引擎的次级能量传输管道支架上,”陈岩的声音平稳,但每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林薇和沈哲心头,“材料供应商提供的第七批次高强度钛合金复合件…内部存在极其细微的、非均质晶体结构缺陷。在常规载荷下完全检测不出,但在引擎满功率运转、特别是进行高机动变轨或遭遇剧烈冲击时…有极低概率(评估小于0.7%)可能引发材料疲劳断裂。”
投影上,模拟动画清晰地展示了断裂的后果:断裂的支架无法固定沉重的能量管道,管道在引擎的强力震动下甩脱,撞击相邻的燃料预处理器或冷却系统…连锁反应下,最坏的结果是引擎核心熔毁,飞船瞬间解体!
林薇倒吸一口凉气,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窜起。沈哲的呼吸也瞬间急促起来,手指在控制板上飞速滑动,调取相关的材料批次、检测记录和力学模型。
“这…怎么可能?”林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问天号’不是经过了无数轮测试吗?材料入厂不是有最严格的复检吗?”
“问题就出在‘极其细微’和‘极低概率’上。”沈哲的声音有些干涩,他快速浏览着数据,“这种缺陷是纳米级的,常规无损检测手段(X光、超声波)几乎无法发现。它在特定频率、特定方向的应力反复作用下才会显现。之前的静态测试、短时间点火测试,甚至模拟陨石撞击测试,都没有触发这个临界点。这份报告…是基于更深入的分子动力学模拟和极端工况推演才得出的结论。”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凝重,“就像一颗埋在深处的、极其敏感的延时炸弹。”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台灯的光芒在陈岩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端起桌上已经微凉的竹叶青,抿了一口,苦涩的茶味在舌尖蔓延。
“供应商的问题,责任追究是地面的事。”陈岩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怎么办?距离预定发射窗口,只有不到72小时了。”
“更换部件!”林薇几乎是脱口而出,眼中闪烁着决绝的光芒,“陈指,我申请立刻进行舱外作业!我知道位置,给我工具,给我支持,我能换掉它!哪怕…哪怕时间再紧!”
沈哲立刻摇头,手指在投影上点出那个支架的位置:“不行!林薇,你看清楚!这个支架位于引擎核心辐射屏蔽层内侧,空间极其狭小,周围是高温、高压、强辐射区域!常规舱外作业根本无法接近!要更换它,需要拆解外层防护、断开多个关键系统连接…这至少需要地面大型设备支持,耗时一周以上!而且拆解过程中,引入新的风险概率极高!”
“难道…就因为这个0.7%的隐患,放弃任务?”林薇的声音带着不甘,拳头攥紧,“我们准备了那么久!玄渊星就在那里!”
“放弃?”陈岩的目光扫过两人,最终落在林薇脸上,那眼神深邃如古井,却又蕴含着强大的力量,“‘问天号’承载的,不仅仅是我们的生命,更是国家的重托和人类探索的期望。放弃,不在选项之中。”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定海神针,瞬间稳住了林薇有些焦躁的心绪。沈哲也抬起头,看向陈岩,等待着他的决断。
“沈哲,”陈岩转向科学家,“我需要你基于这份报告,立刻完成三件事。”
“第一,精确计算这个支架在已知所有任务剖面(包括航行、入轨、降落、起飞、应急机动)下,承受的最大应力和振动频率,量化那个‘0.7%’在具体操作中的触发条件。我需要知道,在什么情况下,它是绝对安全的?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需要格外警惕?在什么情况下,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避免!”
“第二,评估如果支架真的发生断裂,最坏后果发生的时间窗口。我们需要知道,从断裂到灾难性后果,有多少应急反应时间?哪怕只有几秒!”
“第三,”陈岩的目光锐利如刀,“寻找一切可能的‘软件’或‘操作’层面的补救措施。能否通过限制引擎输出功率范围、优化变轨程序、甚至牺牲部分机动性,来规避那些可能触发缺陷的‘特定频率’和‘特定方向应力’?哪怕让飞船‘笨’一点,也要确保核心安全!”
沈哲立刻明白了陈岩的意图——不是蛮干,也不是退缩,而是在绝境中寻找一条风险可控、依靠智慧和纪律性来驾驭危机的荆棘之路!他深吸一口气,眼中爆发出强烈的专注光芒:“明白!陈指!给我…八小时!不,六小时!我需要调用‘鸿蒙’系统的超算权限,进行极限工况模拟!”
“权限给你最高级。”陈岩毫不犹豫,“林薇。”
“在!”林薇挺直脊背。
“你的任务,”陈岩看着她,眼神无比严肃,“立刻组织模拟训练小组,基于沈哲即将给出的‘规避工况’参数,进行最高强度的飞船操控适应性训练。特别是引擎精细控制、紧急制动、故障隔离操作。我要你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像控制自己的手指一样,精准控制‘盘古’引擎的输出,一丝一毫都不能偏差!能做到吗?”
林薇感受到了那目光中沉甸甸的信任和如山般的压力。她想起了风雪夜父亲背着她跋涉的背影,想起了搏克场上一次次摔倒又爬起的倔强。她迎上陈岩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磐石般的坚定:“能!陈指!我拿性命保证,引擎在我手里,绝不会出半分差错!”
“好。”陈岩只回了一个字,却重逾千斤。“现在,立刻行动!沈哲去技术中心,林薇去训练场。我就在这里,等你们的结果。”
没有多余的废话,林薇和沈哲立刻起身,快步离开房间。沉重的门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房间里只剩下陈岩一人。台灯的光芒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投在墙壁上,像一座沉默的山峦。他走到窗边,拉开一丝缝隙。深秋的夜风带着寒意涌入,吹动他额前一丝不苟的发梢。远处,巨大的发射塔架在探照灯的勾勒下,如同刺破苍穹的利剑,静静地等待着它的使命。
压力,如同实质的海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0.7%…这个数字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他是指令长,是这艘船、这次任务、这两个优秀战友生命的最终负责人。任何一个决策的失误,都可能带来无法挽回的灾难。
他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竹叶青,仰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从喉咙一直蔓延到心底。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执行太空任务时的紧张,想起在空间站处理突发故障时的惊险,想起一次次在生死边缘依靠冷静和判断化险为夷的经历。每一次,压力都巨大无比,但从未像这次这样,带着一种近乎宿命般的沉重——一个隐藏至深、无法根除的隐患。
他闭上眼,脑海中快速回放着“问天号”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系统,每一个应急预案。作为经验最丰富的航天员,他深知太空探索的本质就是与风险的共舞。没有绝对的安全,只有可控的风险和承担风险的勇气与智慧。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内只有墙上挂钟指针走动的轻微滴答声,如同催命的鼓点。
陈岩的通讯器突然震动起来,是来自最高指挥部的加密通讯请求。他深吸一口气,接通。
“陈岩同志,”一个沉稳而威严的声音传来,是巡天计划的总指挥,“增补报告…你看到了。情况严峻。最高层在等待你的最终风险评估和任务可行性判断。压力…在你身上了。”
陈岩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远处灯火通明的训练中心和林薇可能正在奋力训练的身影上,落在技术中心方向沈哲此刻正全神贯注破解难题的侧影上。他的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带着一种经过千锤百炼的钢铁意志:
“报告首长,风险已知,评估正在进行。但‘问天号’的使命,不会因此动摇。请指挥部做好发射前最后准备。我,和我的团队,有信心、有能力,驾驭风险,完成任务!”
挂断通讯,陈岩的掌心已微微出汗。他摊开手掌,看着掌心清晰的纹路,仿佛在审视自己内心的抉择与担当。
就在这时,他的个人终端屏幕亮起,是沈哲发来的加密信息,标题只有两个字:【突破!】后面紧跟着一个复杂的动态应力分布图谱和一个标注着“安全操作包络”的红色边界线图。
陈岩立刻点开。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猛地推开,林薇带着一身训练后的热气闯了进来,眼神明亮如星:
“陈指!规避工况模拟操控,十次全优!误差低于系统设定阈值的百分之三十!我保证,引擎在我手里,稳如磐石!”
陈岩的目光快速扫过沈哲发来的关键数据和结论,又看向眼前眼神坚定、浑身散发着昂扬斗志的林薇。他那如同万年坚冰般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其细微、却重若千斤的释然和决断。
他拿起桌上的通讯器,接通了发射指挥中心,声音沉稳有力,穿透了房间的凝重,也穿透了茫茫的夜色:
“这里是‘问天号’指令长陈岩。通知各系统:最终安全评估完成,风险纳入可控范围。任务…照常进行!按原计划,进入发射倒计时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