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区的黄昏,是永不落幕的葬礼。
铅灰色的穹顶低垂,压着高耸入云、锈迹斑斑的资源回收塔。这些钢铁巨兽日夜不息地轰鸣,咀嚼着上一个时代的残骸,吐出仅够维持最低生存标准的合成营养膏和循环水。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刺鼻、劣质润滑油的焦糊味,还有无处不在的、属于贫民窟的绝望气息。大战结束三十年了,那场为争夺“星髓”这种高效、近乎魔幻的能源而爆发的全球冲突,将旧世界彻底焚毁。如今,“星髓”矿脉早已枯竭,余下的零星碎片在黑市上价比黄金,象征着往昔的辉煌与如今的窘迫。人类,再一次站在了资源匮乏的悬崖边缘。
萧默推开吱呀作响的合金门,冷风裹挟着沙尘立刻灌了进来。他裹紧了洗得发白的学院制式外套,快步穿过狭窄、堆满废弃零件的巷子。他的“家”,是巷尾一间用废弃货柜改造的斗室,紧邻着回收塔的排污管道,墙壁永远带着一股淡淡的金属腥甜。
屋内陈设简陋,唯一显眼的,是占据了半面墙壁的巨大全息星图投影仪。此刻,投影仪处于休眠状态,像一只沉睡的金属巨眼。星图下方,一个简陋的金属架上,摆放着几件物品:一本边缘磨损、纸质泛黄的旧式探险日志;一枚嵌在透明树脂中、只有指甲盖大小、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星髓碎片;还有一张全家福——年轻的父母穿着旧款的探险服,笑容灿烂,将年幼的萧默紧紧搂在中间。背景是某个镜像裂隙入口模糊的光晕。
父母的影像,是萧默贫瘠世界里唯一的光源。他们是“星痕”公司——大战后仅存的几个巨型能源托拉斯之一——雇佣的首批镜像世界探险者。在那个资源濒临枯竭、人类近乎绝望的年代,“镜像裂隙”的发现无异于一道惊雷。那些如同肥皂泡般附着在主世界边缘的、物理法则迥异的异空间,被寄予厚望,期冀着能找到替代星髓的新能源或宜居地。父母就是在那股浪潮中,抱着探索未知的激情和改变世界的梦想,踏入了编号为“灰烬回廊”的裂隙,从此杳无音讯。
留给萧默的,只有他们每一次短暂返回时带回来的奇闻异事,那些关于会唱歌的晶体森林、流淌液态金属的河流、以及重力颠倒的浮空山脉的描述,深深烙印在他童年的记忆里。还有这枚星髓碎片,据说是他们在某个镜像世界边缘发现的伴生矿样本,是他们留给儿子最后的“星火”。
为了追寻父母的足迹,理解他们消失的世界,萧默拼尽了全力。他靠着优异的成绩和近乎偏执的努力,才挤进了第三区唯一的“裂隙科技与异界生存学院”。学院是精英的摇篮,更是通往“星痕”公司探险队的唯一跳板。在这里,他如饥似渴地学习裂隙物理学、异界生态学、生存战术…每一个理论,每一个模拟训练,都让他感觉自己离父母的世界更近了一步。
直到林锐的出现。
林锐就像一颗精心打磨的钻石,完美无瑕地镶嵌在学院金字塔的顶端。他是“星痕”公司现任执行董事林振坤的独子,含着金汤匙出生,拥有最顶级的基因优化和最奢华的教育资源。他英俊、优雅、谈吐不凡,举手投足间带着天生的领袖气质。更重要的是,他对苏雅——那个萧默在图书馆角落里默默注视了许久、笑起来眼睛像弯月的女孩——表现出了毫不掩饰的兴趣。
冲突如同投入沸油的冷水,无法避免。资源的匮乏加剧了竞争,学院里派系林立。林锐身边很快聚集起一批拥趸,他们代表着学院里最有权势的背景。而萧默,这个来自第三区底层、靠着奖学金勉强维持的“泥腿子”,成了林锐彰显优越感的最佳陪衬。每一次理论课上的观点交锋,每一次模拟训练的成绩比拼,都弥漫着无形的硝烟。苏雅,则成了两人之间那根无形的、紧绷的弦。
矛盾最终在一次关键的“异界生态样本分析”实践课上爆发。萧默负责的是一组从“幽影苔原”裂隙带回的样本,其独特的能量波动模式被导师寄予厚望,认为可能指向一种全新的能量源。萧默投入了全部精力,连续几天几夜泡在实验室。
然而,就在成果汇报的前夜,灾难降临。他的个人终端遭到未知来源的定向病毒攻击,所有原始数据、分析过程、模拟演算结果被彻底污染、覆盖、篡改。当他在汇报会上打开文件时,屏幕上呈现的是一堆逻辑混乱、结论荒谬、甚至包含恶意篡改数据的垃圾信息。导师震怒,评审席一片哗然。
听证会上,气氛冰冷如霜。萧默站在中央,试图辩解,但所有的证据链都清晰地指向他的终端是唯一入侵点。他看向坐在旁听席前排的林锐。林锐姿态放松,指尖轻轻敲打着座椅扶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平静得如同在看一只实验台上即将被解剖的虫子。当萧默的目光扫过他时,林锐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弄。
“数据污染事件,性质极其恶劣,严重违背学术诚信,对学院声誉造成重大损害。”学院纪律委员会的主席,一位头发花白、眼神锐利的老教授,声音冰冷地宣读裁决,“经查证,所有证据均指向萧默个人操作不当及潜在学术不端行为。现决定:给予萧默永久除名处分,即刻生效。”
“嗡——”的一声,萧默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周围的声音变得模糊遥远,只有“永久除名”四个字如同重锤,反复砸在他的耳膜上。他下意识地攥紧了口袋里的星髓碎片,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疼痛,却无法压过心脏被撕裂的感觉。他看到了苏雅,她坐在林锐侧后方,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随即飞快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
完了。父母的足迹,探索镜像世界的梦想,改变命运的阶梯…所有的一切,都在林锐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注视下,轰然倒塌。
他被两名面无表情的安保人员“请”出了学院大门。沉重的合金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彻底隔绝了他与那个充满可能性的世界。他抱着一个装着个人物品的简陋纸箱,站在第三区永远昏暗的街道上。寒风卷起地上的尘土和纸屑,抽打在他脸上。口袋里的星髓碎片冰冷依旧,仿佛也在嘲笑着他的无能。
回到那间冰冷的货柜小屋,萧默将纸箱扔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金属墙壁缓缓滑坐在地。父母的合影在昏暗的光线下静静注视着他。他拿起那本探险日志,指尖拂过父亲刚劲的字迹和母亲娟秀的批注。那些关于奇异世界的描述,此刻读来却像针一样扎心。
“爸,妈…我失败了…”他低声呢喃,声音嘶哑干涩。挫败感、愤怒、被背叛的痛苦,还有对未来无尽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蜷缩在角落,紧紧抱着那本日志,仿佛那是唯一能汲取一点暖意的火种。窗外,资源回收塔巨大的阴影投下,将他小小的栖身之所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中。
第三区的夜,漫长而寒冷。萧默的未来,似乎也只剩下和这无尽黄昏一样的灰暗。他并不知道,命运的裂隙,即将在他最绝望的时刻,悄然张开一道微光——一道通往更黑暗、更危险,却也隐藏着血火真相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