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鬼风镇后,陈青一行人,准确地说,是一人三鬼,继续向西。
越是靠近地图上标注的忘川渡,周遭的环境便越是诡异。天地间的灵气稀薄得近乎没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古老的,混杂着死寂与轮回意味的奇异力场。
七日后,一座宏伟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与鬼风镇的破败不同,这座城池城墙高耸,青砖黛瓦,看上去竟是一派繁华安宁的景象。城门大开,上方龙飞凤舞地刻着三个大字:映安城。
然而,当陈青踏入城门的那一刻,一股极度的不协调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神。
太安静了。
一座如此规模的城池,竟听不到一丝人声鼎沸,没有小贩的叫卖,没有孩童的嬉闹,甚至连风声都仿佛被凝固了。
他抬头看去,瞳孔骤然一缩。
街道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但所有的人,都保持着一个静止的姿态,仿佛一尊尊栩栩如生的蜡像。
一名正要递出糖葫芦的小贩,脸上的笑容和蔼可亲,手臂却永远地停在了半空。他对面那个踮着脚、伸着手的孩童,眼中充满了渴望与喜悦,却再也无法品尝到那份甜美。
一位凭栏远眺的书生,手握书卷,眉宇间带着一丝忧愁,一滴泪珠,晶莹剔剔地挂在他的睫毛上,似落非落。
城楼上,身披甲胄的卫兵手按刀柄,目光警惕地注视着远方,脸上是尽忠职守的坚毅。
整座城,就是一座巨大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露天雕塑展。
贪狼、破军、七杀三鬼,在陈青身后发出不安的低吼。他们能感觉到,城中每一个“人”的体内,都禁锢着一个完整的、充满着无尽悲伤与绝望的灵魂。
他们并非死了,而是被困在了一个永恒的、悲伤的瞬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有点意思。”
陈青非但没有恐惧,眼中反而流露出一丝欣赏。这是一种比巫苦那种粗暴掠夺,要高明百倍的“诡道”。施术者没有去吞噬恐惧,而是将“绝望”本身,当做了艺术品,永久地陈列了起来。
“阁下既然来了,何不现身一见?”陈青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街道上,“还是说,你也想成为我身后的影子?”
他话音刚落,一阵悠扬婉转,却又带着彻骨悲凉的琴音,从城中心最高的钟楼之上传来。
琴音仿佛有生命,它在诉说着一个又一个求而不得的悲伤故事,轻易便能勾起听者心中最深的遗憾与痛苦。贪狼三鬼身上的黑气,都因此而变得有些涣散。
陈青却恍若未闻,他负手而立,静静地等待着。
琴音袅袅,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如同没有重量的落叶,从钟楼之巅,飘然落下。
那是一个身穿水墨色长裙的女子,长发如瀑,容颜秀美,眉心一点朱砂,更添几分楚楚动人。她怀中抱着一架古琴,一双秋水般的眸子,好奇而又带着一丝病态的狂热,打量着陈青。
“小女子花弄影,见过道友。”她盈盈一拜,声音柔美动听,“没想到,七十三号的‘渡船令’,会出现在一位如此年轻俊杰的身上。看来巫苦那个蠢货,是遇到克星了。”
陈青的目光,落在了她腰间悬挂的一枚令牌上。
“一十九号。”陈青淡淡说道,已然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道友果然好眼力。”花弄影嫣然一笑,如同百花盛开,但那笑容的背后,却藏着深不见底的寒意。“道友的‘诡道’,充满了霸道与征服,如烈火燎原。而小女子的道,则是记录世间一切的悲伤与凄美。你我,正是两个极端呢。”
“所以,你是想‘记录’我?”陈青问道。
“不。”花弄影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迷醉的光芒,“道友,你是完美的‘素材’!你那从九幽深渊爬出的滔天怨恨,你那覆灭宗门的无上快意,你那君临天下的无边野心……这一切若是能被我捕捉,凝固成永恒的艺术品,必将是我此生最完美的杰作!”
她的声音变得高亢而激动:“加入我的画廊吧!陈青!我会为你挑选最好的位置,让你永远停留在你最辉煌、最骄傲的那一刻!我会让你成为永恒!”
随着她话音的落下,她怀中古琴的琴弦,无风自动!
“铮!”
一声急促的弦音,如同利刃,直刺陈青的识海!
整个映安城,瞬间活了过来!
诡域——悲声画廊!
那静止的书生,眼中的泪珠终于落下,化作一条奔流不息的悲伤长河,向陈青卷来。那静止的士兵,眼中的坚毅化为国破家亡的无尽悔恨,手中的战刀带起滔天恨意,当头劈下!
无数被禁锢的灵魂,在这一刻,成为了她画廊中的武器,将他们永恒的悲伤,化为了最致命的攻击!
然而,陈青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花弄影的“诡域”,是引动旁人的悲伤,再用这悲伤来困住对手。
可她找错了对象。
“悲伤?”陈青嘴角扯出一抹冰冷的弧度,“我没有那种东西。”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那悲伤长河将自己淹没,任由那悔恨战刀劈向自己的头颅。
当花弄影以为自己即将得手,脸上露出狂喜之色时,陈青的识海之中,她的力量却扑了个空。
那里,没有遗憾,没有悔恨,没有丝毫对过去的留恋。
那里,只有一片冰冷到极致的虚无。
而在虚无的尽头,是一双眼睛。
一双充满了无尽野心,正冷冷注视着未来的……君王之眼!
“你的画廊,太小了。”
陈青的声音,在花弄影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下一秒,他猛地睁开双眼!
“嗷!”
一声霸道绝伦的狼嚎,取代了天地间所有的悲声!
诡域——王师降临!
尸山血海的幻象,以陈青为中心,粗暴地、不讲道理地,撕裂了这片凄美的悲声画廊!
那条悲伤长河,瞬间被铁血煞气蒸发!那柄悔恨战刀,在百万军魂的威压下寸寸碎裂!
映安城中那些被悲伤驱动的“活雕塑”,在这一刻,齐齐一颤。他们眼中的悲伤与绝望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没有自我意志的、属于士兵的……服从与冷漠!
“我的兵,岂能为你的画,流泪?”
陈青向前踏出一步,他身后百万雄师的虚影,发出了征服一切的咆哮!
花弄影脸上的笑容,彻底凝固。她惊骇欲绝地看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那些她精心“制作”的悲伤傀儡,竟齐刷刷地转过身,对着她,举起了武器!
她的艺术品,被“征兵”了!
“不!我的艺术!我的悲伤!”花弄影发出凄厉的尖叫,她的道,在这一刻,被陈青用最残忍的方式,彻底践踏、摧毁!
“我说过,你的画廊,太小了。”
陈青的身影,如同瞬移,出现在她面前,一只手,轻轻扼住了她雪白的脖颈。
“现在,它归我了。”
他看着花弄影眼中那极致的、无法挽回的绝望与崩溃,满意地点了点头。
“这,才是一件合格的艺术品。”
他松开手,一指点在花弄影的眉心。
一股精纯的诡源之力涌入,将她,连同她此刻的绝望,永远地、完美地,定格在了这一瞬间。
这位十九号候选者,最终,成为了自己画廊中,最后一件,也是唯一一件,真正的藏品。
陈青拿起她腰间的十九号令牌,转身,向着城外走去。
在他身后,整座映安城的“居民”,动作整齐划一,对着他的背影,单膝跪地。
王师过境,寸草不生。
不,是尽皆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