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药香沉 第4章 昙花维新 (1898年春)

作者:亚瑄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20 18:56: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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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四年(1898年)的初春,江南的寒气还没散尽。

沈家父子带着一身从广州带回的疲惫和创伤,回到了老宅“济世堂”。广州那场沉船的巨亏,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沈鹤年的心头,更让他寝食难安的,是那些“惠济西药房”里冷冰冰的药片药膏,它们无声无息地侵蚀着“济世堂”百年来的根基。空气里弥漫着的不安,比初春的湿冷更让人难受。

沈云笙刚在老宅那熟悉的药香里喘了几口气,还没把广州那些光怪陆离又令人作呕的记忆理顺,一个天大的消息就像炸雷一样,从省城杭州那边轰隆隆地传了过来,一下子把沉闷的“济世堂”老宅给震醒了!

朝廷下了圣旨,要“明定国是”,搞维新变法了!废掉那害死人的八股文,兴办新式学堂,鼓励大家办工厂搞实业,还要训练新式军队……一股子带着铁锈味儿、火药味儿的新风,呼呼啦啦地刮遍了神州大地,连江南这温吞水似的地方,也感受到了那股子要变天的劲儿!

这一次,是沈云笙自己站了出来,主动跟父亲请缨。他眼睛里烧着两团火,那是在广州被沙面的繁华、被沉船的恐惧、被林曼丽的堕落生生压下去的火苗。

如今,这“变法图强”的号角一吹,那火苗“腾”地一下又蹿得老高,烧得他心口发烫,喉咙发干。

“爹!我要去杭州!我要上新式学堂!学真本事!”少年的声音因为激动有些发颤,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赤诚,甚至有点悲壮的味儿,“甲午年的仇,咱们不能忘!学了真本事,才能救咱们的家,救咱们的国!振兴中华!”

沈鹤年看着儿子那双眼睛,那里面好久没见着这样的光亮了。他又想起伶仃洋沉没的犀角沉香,想起对面西药房门口排的长队,心里头翻江倒海。

这世道,老法子好像真的不行了?他疲惫地挥了挥手,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去吧……去吧……这老天爷,怕是真的要变一变了。”

沈云笙怀揣着滚烫的心,直奔杭州城。这一去,可不得了,杭州城跟几年前他离开时,简直是两个地界儿了!

古老的城墙根下,那些贴告示的地方,糊满了鼓吹维新的新告示,字儿写得又大又醒目。茶馆里、酒肆里,人人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康圣人”(康有为)、“梁任公”(梁启超),好像不说几句维新,就落伍了似的。

最扎眼的,是城里新挂起来的“时务学堂”的大牌子,还有像雨后春笋一样“噌噌”冒出来的报馆,什么《时务报》、《湘报》,摆满了街边的书摊。

凭着沈家在江南的名望,再加上沈鹤年咬牙拿出的一笔数目不小的“建校捐输”,沈云笙顺顺当当地进了时务学堂的大门。

一脚踏进时务学堂,沈云笙就觉得这里的空气都是烫的!没有摇头晃脑背“之乎者也”的老夫子,没有让人昏昏欲睡的戒尺。

课堂上学的是啥?算学!格致!外国史地!甚至还有摆弄着玻璃瓶罐、能看到奇妙变化的实验课!教书的先生,大多是些留过洋回来的年轻学子,或者思想开明的老儒生,讲起课来,那叫一个慷慨激昂!拍着桌子骂朝廷的腐败,痛斥洋人的欺压,畅想着变法成功后的新国家、新气象。

他们讲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讲卢梭的“民约论”,讲东洋小国日本怎么靠着“明治维新”脱胎换骨,变得强大了……每一堂课,都像在沈云笙心里头投下一颗烧得通红的火炭,烫得他坐不住,恨不得立刻就去干一番大事!

沈云笙像块干透了的海绵,一头扎进了这滚烫的新知识里。

算学课上,他咬着笔杆,硬是解出了连洋务局那些老账房都觉得棘手的工程难题。

格致课上,他头一回凑到显微镜前,看着水里那些小得看不见的“虫子”(细胞)居然还在动,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时政课上,他更是热血上头,铺开稿纸,蘸饱了墨,一挥而就,写下了一篇《论变法当以兴实业、强武备为先》的策论文章。

文章里,他痛陈甲午战败的奇耻大辱,大声疾呼要学习西方的真本事,兴办工厂,制造枪炮轮船,只有实业强、武备强,国家才能真正站起来!先生拿着他的文章,当堂诵读,激动得胡子直抖,拍案叫好:“好!目光如炬,切中肯綮!沈生此论,深得变法之要!”

那一刻,沈云笙感觉自己浑身轻飘飘的,仿佛站在了时代浪潮最高的地方!

学堂里同窗们敬佩的目光,先生毫不吝啬的夸奖,让他胸中激荡起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我辈岂是蓬蒿人”!

一股强烈的归属感和使命感在他心里生根发芽:这条路,就是他沈云笙该走的路!

这才是能救沈家、救国家,也能让他自己这一辈子活得值当的通天大道!

在这热血沸腾、仿佛浑身有使不完劲儿的日子里,沈云笙并没有忘记林曼丽。

那个身影,混杂着杭州小巷的清丽、广州咸虾栏的狼狈,还有沙面橱窗前的贪婪,始终在他心底某个角落晃悠。

他把杭州城翻天覆地的变化,把学堂里学到的新鲜学问,把自己那篇被先生夸赞的策论文章,甚至偷偷摸摸抄录下来的梁启超《少年中国说》里那些让他心跳加速的句子——“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都一股脑儿地写进了信里。

他满怀激动和希望,把这封厚厚的信,寄往了他最后知道的林曼丽在广州的那个地址。他多么渴望能和她分享这“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仿佛只要把这些滚烫的文字寄过去,就能把深陷泥潭的她拉出来,两个人一起奔向那光明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信寄出去后,沈云笙天天盼着回音。没想到,还真让他盼来了!信封上盖着的邮戳,不是广州的,而是——“上海”!信纸带着一股子廉价的、甜得发腻的香水味儿,字迹写得飞飞扬扬,透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兴奋劲儿:

>“云笙君如晤:信收到啦!省城开了新学堂?听着就闷死个人!我早就不在那个破广州待啦!托贵人的福,我已经到上海滩啦!这地方,我的老天爷,那繁华劲儿,你做梦都梦不到!夜里头那霓虹灯,亮得跟白天似的!街上的汽车,比黄包车还多!我现在啊,在‘华光影戏公司’受训呢!教我的导师都夸我‘天生丽质,镜头感极佳’!说不定过不了多久,我就能演新片子《摩登女郎》啦,演个有钱人家的小姐!片酬嘛……嘿嘿,说出来吓死你!别再跟我提那些救国救民的大道理啦,空谈误国,更误自己!赶紧的,快来上海!这才是真真正正的淘金窟、销魂乡!遍地都是金元宝,就看你自己有没有胆子弯下腰去捞!随信寄张小照给你瞧瞧,别惦记啦。知名不具。”

信纸里还夹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上的林曼丽,烫了一头时兴的卷发,眉毛描得细细弯弯,嘴唇涂得鲜红鲜红(照片是后来手工上的色),身上裹着一件紧得勒出曲线的旗袍,斜斜地靠在一架一看就是假的道具钢琴上,对着镜头,挤出一个模仿外国明星的、刻意又妖娆的笑容。

背景是画得粗糙简陋的布景板。这笑容,这打扮,跟沈云笙记忆里杭州巷口那个眉眼清秀、带着点野劲儿的少女,完完全全是两个人!那笑容里,塞满了风尘气,烧着赤裸裸的物欲。

沈云笙捏着那带着劣质香水味的信纸和这张刺眼的照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到头顶心,手指头都冻僵了。

他满心满肺的救国热忱,学堂里和同窗们指点江山的激昂,梁启超笔下描绘的那个朝气蓬勃、前途无量的“少年中国”……被林曼丽这封轻飘飘、满是铜臭和炫耀的信,衬得像个天大的、荒唐的笑话!

她嘴里念叨的“机会”,跟他心里头装着“振兴实业”、“富国强兵”的宏愿,早就是天差地别,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天上,八竿子打不着了!照片上那刻意摆弄出来的媚笑,像根冰冷的针,一下子把他心底最后那点模模糊糊、带着少年情愫的念想,给彻底扎破了。

一道深深的裂痕,无声无息,却血淋淋地横在了他们之间。

维新变法的火,烧得旺,灭得也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这年九月二十一(公历1898年9月21日),北京城里头天翻地覆了!慈禧老佛爷发动政变,把光绪皇帝给囚禁了起来,所有的新政,一夜之间全给废了!

这消息像长了翅膀的瘟神,几天功夫就传遍了杭州城。

昨天还在讲台上痛斥时弊、畅想未来的先生们,今天要么就人间蒸发,仓皇出逃;要么就被如狼似虎的兵丁锁链加身,扔进了大牢。

时务学堂的大门被贴上了冰冷的封条,那些《时务报》、《湘报》等等鼓吹维新的书刊报纸,被衙役们从书摊、从学堂里搜出来,堆在街头,一把火烧得火光冲天,浓烟滚滚,纸灰像黑色的雪片一样飘满了半条街。街面上,巡捕和兵丁多了起来,一个个凶神恶煞,眼睛瞪得像铜铃,空气里弥漫着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恐怖味道,压得人脊梁骨都发凉。

更可怕的消息还在后头。几天后,噩耗传来:北京城菜市口!谭嗣同、林旭、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广仁,这六位铁了心要变法维新的志士,被押上了刑场!

那天的北京菜市口,乌云压顶,黑沉沉的,天像要塌下来。刑场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人,黑压压一片。

监斩官高高地坐在上边,刽子手抱着那把鬼头大刀,刀刃在阴沉的天光下闪着瘆人的寒光。

六辆囚车,在兵丁们如狼似虎的押解下,慢吞吞地驶进了刑场。当谭嗣同他们六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囚笼里时,刚才还嗡嗡响的人群,一下子死寂下来,静得能听见自己个儿的心跳声。

谭嗣同脸上没有一丝害怕,眼神亮得像刀子,扫过底下黑压压的人群,突然放声长吟,那声音洪亮得好像要劈开这沉重的乌云:“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这十六个字,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死寂的刑场上空,震得人心头发颤。

消息像长了腿,飞快地传到了杭州。

沈云笙在学堂被封后,一直心神不宁,这天正在街头彷徨,忽然听到茶馆里有人带着惊恐的腔调在议论菜市口行刑的惨状,说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他猛地想起,就在不久前,在学堂附近那个被查封的维新书报社门口,他还见过其中一位年轻的志士——好像是林旭或者杨锐?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当时正激情洋溢地分发着《时务报》,眼睛里闪着和他一样热切的光。如今……那人已经……?他不敢想下去。

虽然远隔千里,但茶馆里人们描述的景象——那高举的屠刀,那喷溅的鲜血,谭嗣同那震耳欲聋的“快哉快哉”,还有人群里爆发出的那混杂着惊恐尖叫和莫名兴奋的病态欢呼——像一幅幅血淋淋的画,硬生生地塞进了沈云笙的脑子里。

他仿佛闻到了那浓烈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胃里猛地一阵剧烈翻搅,他再也忍不住,冲到街边的墙角,弯下腰,撕心裂肺地呕吐起来,直吐得胆汁都出来了,仿佛要把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填满的心也一并呕出来。

眼前是想象中喷溅的鲜血,耳朵里是谭嗣同那悲壮的绝唱和林曼丽信里那句轻飘飘的“遍地是机会,只看你敢不敢捞”,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他脑子里疯狂地撕扯、碰撞,把他整个人都撕碎了。理想?救国?

学堂里那些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热血豪情?在这千里之外传来的、冰冷残酷的血腥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那么不堪一击!

剩下的,只有冰冷的绝望和深入骨髓的、能把人冻僵的恐惧。杭州,这座刚刚点燃他希望的省城,瞬间变成了吞噬希望的炼狱。

沈鹤年在老家听到北京政变和杭州学堂被封、志士被杀(指传闻中可能牵连的杭州维新人士)的消息,吓得魂飞魄散,连夜派了最靠得住的老伙计,火急火燎地把失魂落魄、脸色惨白得像鬼一样的沈云笙接回了江南老宅。

回家的马车,“嘎吱嘎吱”地走在泥泞的官道上,颠簸得厉害。

沈云笙像个木头人一样,蜷缩在车厢最阴暗的角落里,怀里紧紧抱着一样东西——那是几张侥幸藏起来、已经被他揉搓得稀烂的《时务报》残页,还有林曼丽那张笑容刺眼的照片。

他眼神空洞,呆呆地望着车底板。虽然脸上并没有真的溅到血,可那股子浓烈的血腥味和铁锈味,却像是钻进了他的骨头缝里,怎么赶也赶不走。

车窗外面,秋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冰冷地敲打着路边池塘里早已凋零的残荷败叶,那声音,听着就像是为那场短命的维新变法,也为他心中那刚刚烧旺就被一盆冰水浇灭的理想之火,敲响的丧钟。

父亲沈鹤年看着儿子这副丢了魂儿的模样,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是满满的忧虑和后怕:“痴儿啊……痴儿!变法?谈何容易!

这天……这天终究还是塌下来喽!”他用手指着马车窗外掠过的景象:破败的村落,田地里衣衫褴褛、眼神麻木的农人,“看见了吗?这才是咱大清朝的根基!根基不稳,根基烂了,你就算在上面盖起再高的楼阁,那也是沙子上垒塔,风一吹就倒!咱们沈家……只求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守住祖上传下来的这方药铺,熬几味药,庇佑几家乡亲邻里,平平安安的,那就是老天爷开恩,祖上积德了!

那些个登天揽月的大事……莫再想,莫再想喽!”

沈云笙沉默着,把头深深地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肩膀微微颤抖。

学堂里的慷慨激昂,策论被先生当众夸赞的荣光,救国救民、振兴中华的宏图大愿……所有这一切,都随着北京菜市口那场千里之外的血雨腥风,被冲刷得干干净净,化作了一捧冰冷刺骨的灰烬。

然而,就在这片绝望的灰烬深处,一丝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又异常执拗的火星,幽幽地、顽强地亮了起来。

杭州的路,断了。学堂的路,断了。救国的路,也断了……四面八方,似乎都成了绝壁。

那么,林曼丽口中那个只认“捞金”、不问家国、散发着廉价香水味和血腥诱惑的魔窟——上海滩呢?

那个地方……是不是成了他这艘破船,在惊涛骇浪中,唯一能看见的、不知是岸还是漩涡的去处?

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怀里那张林曼丽的照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

照片上那浮夸、艳丽、带着风尘味的笑容,在灰暗颠簸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眼,却也……格外的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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