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东去药香沉 第3章 穗城魅影 (1896年夏)

作者:亚瑄 分类:历史 更新时间:2025-06-19 12:0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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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午年那场惨败带来的阴云,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像一层总也擦不干净的灰。

父亲沈鹤年好不容易在北边扑腾完那堆火烧眉毛的药材运输麻烦,沈家那艘跑南北航线的旧货船,又载着满腹心事的主仆几人,晃晃悠悠地驶向了更南边那片湿热蒸腾的土地——广州。

沈鹤年这趟南下,肩膀上的担子可不轻。一是得想法子疏通被战火搅得一团乱麻的南洋药材路子。

那些价比黄金的犀牛角、豆蔻、檀香,是“济世堂”招牌上顶顶要紧的几味药,断了来源可不行。

二来,他耳朵里也灌满了风言风语,说什么广州城里冒出来好些“西药房”,卖些稀奇古怪的洋药丸子、药水,抢了老药铺不少生意。他得亲眼瞧瞧,这“西药”到底是何方神圣,怎么个厉害法儿。

十二岁的沈云笙,也跟着上了船。

他小小的行囊里,除了换洗衣裳,还装着杭州书房里没散尽的墨味儿,甲午战败烙在心口那道屈辱的伤疤,还有林曼丽塞给他的那张宝贝明星画片。

他懵懵懂懂,跟着父亲一头扎进了这座号称“千年商都”的广州城。

船一靠岸,那股子咸腥湿热的海风就糊了人一脸。

这味儿,跟杭州的温婉、北方的粗犷都不一样。广州的空气是个大杂烩:香料铺子里飘出来的浓烈八角、桂皮味儿,码头边咸鱼摊子的腥气,码头苦力身上浓重的汗酸味儿,还混着一股子……烧煤的烟火气和机油味儿?怪得很,也新鲜得很。

最让云笙眼珠子都快掉出来的,是沙面租界那地方。

乖乖!那一片儿,简直不像在中国!高房子,尖尖的屋顶,窗户都是圆拱的,大块大块的玻璃亮得晃眼。橱窗里头摆的东西,更是让人看花了眼:金光闪闪的自鸣钟,五彩斑斓的玻璃花瓶、杯子,还有穿着洋人衣裳的木头假人,做得跟真人似的!穿着笔挺黑西装、戴着高礼帽的洋人,昂着头,挺着胸,在铺着碎石子儿、干净得能照见人影的街上溜达。

他们坐的“车”才叫稀奇,四个轱辘,黑得锃亮,不用马拉,自己个儿就“突突突”地跑,屁股后面还冒烟!皮肤黑得像炭的印度巡捕(当地人管他们叫“红头阿三”),手里拎着根短棍,眼睛瞪得像铜铃,凶巴巴地盯着街这边衣衫破烂、扛大包的苦力。

空气里一会儿飘来甜丝丝、香喷喷的味道(后来才知道是洋人开的点心铺子),一会儿又钻出咿咿呀呀、古里古怪的调子,说是洋人的留声机在唱歌。

“瞧见没?那就是洋行!金山银山都堆在里头!”跟着来的分号伙计阿旺,指着远处一栋特别气派的大洋楼(汇丰银行),语气复杂得很,有羡慕,有害怕,更有一股子说不出的憋屈。

云笙感觉自己像是闯进了《山海经》里画的那些海外奇国,可这里头没有神兽祥瑞,只有一种冷冰冰、亮闪闪的“规矩”,还有那些洋人看人时,总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眼神儿,让人浑身不自在。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张被体温捂得发软的明星画片,心里头咯噔一下:画片上的那些高楼、汽车、洋装女人……在这儿,竟然都是真的!就活生生在眼前!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儿在他肚子里翻腾,有看到新鲜东西的兴奋,有面对洋人时的自惭形秽,还有一种莫名的、想靠近又害怕的冲动。

沈家的“济世堂”广州分号,安家在西关老城区。

门脸儿倒是挺大,青砖黛瓦,看着也有些年头了,可跟沙面那片光鲜亮丽比起来,就显得有点灰头土脸,透着股老气。

街面上人来人往,吵吵嚷嚷,挑担的、推车的、吆喝卖东西的,挤得满满当当。空气里除了药材味儿,还混着汗味儿、饭菜味儿、还有一股子时局不稳带来的紧张气息,沉甸甸的,压得人心里发慌。

父亲沈鹤年一到地方,屁股还没坐热乎,麻烦事就一件接一件地找上门来了。

头一件闹心的,就是南洋那条药材路子。战火刚熄,海面上也不太平,海盗闹得凶,原本说好的犀角、沉香,价钱翻着跟头往上涨不说,船期还一拖再拖,连个准信儿都没有。沈鹤年急得嘴角都起了燎泡。

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街对过新开的那家铺子——“惠济西药房”!那门脸儿,亮堂!大玻璃橱窗擦得透亮,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一排排贴着外国字的玻璃瓶子、亮闪闪的锡皮管子、还有一小片一小片装在盒子里的药丸。

店里头坐着个穿白大褂的“先生”,人家管他叫“西医”。嘿,怪了,门口排队看病抓药的人,还真不少!

分号的李掌柜愁眉苦脸地跟沈鹤年念叨:“老爷,您是不知道!那洋药邪乎着呢!

叫什么‘阿司匹林’的,发烧脑热,吃下去没多会儿就能退烧,快得很!还有那‘奎宁’,专打摆子(疟疾),听说灵得很!就是贵,价比黄金!可有钱人就认这个!还有那‘万金油’、‘人丹’,便宜又顶用,抹哪儿都行,咱们铺子里那些清凉油、避瘟散……唉,生意被抢走一大半喽!”

沈鹤年听着,脸色越来越沉。

他不信邪,亲自跑到“惠济西药房”,花大价钱买回来几样“西药”。他拿着那小小的、白生生的药片,左看右看,闻闻没味儿,对着日头光照照,也看不出个名堂。又拧开锡管,挤出一坨气味刺鼻的药膏。

他眉头拧成了疙瘩,对着这些玩意儿琢磨了半天,最后长长叹了口气,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唉……这东西……不讲君臣佐使,不分寒热温凉……全靠着霸道药劲儿硬压下去……我看啊,终究不是正道!不是养生的法子!可……可它见效快啊,样子也方便……”他的话里,满是对祖宗传下来那套医理药性的固执坚守,可更多的,是一种面对这从未见过的新玩意儿时,那种深深的、使不上劲儿的茫然和挫败。

沈云笙站在一旁,看着父亲紧锁的眉头,又看看桌上那些冷冰冰、毫无生气的药片药膏,心里头模模糊糊地意识到:沈家几代人靠它吃饭、引以为傲的那些草药方子、那些熬药的瓦罐子,好像正被一股看不见摸不着、但又实实在在的力量,一点一点地撬动着根基。这感觉,比甲午战败的屈辱更具体,也更让人心慌。

就在云笙被沙面那光怪陆离的景象和家里头这愁云惨雾压得快要喘不上气的时候,一个他做梦都没想到的人,竟然在广州冒了出来——林曼丽!

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跟着一个跑单帮贩生丝的远房表叔,一路颠簸到了广州。比起在杭州那会儿的清瘦模样,她似乎圆润了一些,脸上有了点肉。穿着还是棉布的,可样式时髦了不少,窄窄的袖子,腰身也收得紧紧的,显出了小姑娘的身段。

头发梳得光溜溜的,别了一朵亮闪闪的塑料珠花。那双眼睛还是那么亮,热切得灼人,可仔细看,里头又多了点说不清的东西,像是见识过世面的精明,又藏着点不易察觉的疲惫。

“沈云笙!老天爷!真的是你!”林曼丽在“济世堂”后巷堵住了出来跑腿的云笙,脸上是货真价实的惊喜,眼睛笑得弯成了月牙。

“曼丽?你……你怎么跑这儿来了?”云笙又惊又喜,差点跳起来。

“我表叔来广州贩生丝,我求了他好久,死缠烂打才答应带我出来开开眼界!”她语速快得像炒豆子,眼睛却像钩子似的,忍不住往“济世堂”那气派的大门和进进出出、穿绸裹缎的客人身上瞟。

“广州可真大!比杭州热闹一百倍!不过嘛……”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凑近云笙,带着点神秘兮兮的炫耀劲儿,“我表叔说了,跟上海滩比起来,广州这地界儿,就是个乡下大集市!上海那才叫‘东方巴黎’!夜里头都亮得像白天,唱歌跳舞,遍地都是发财的机会!金子都能从地上捡!”她眼里那簇火苗,烧得更旺了。

她缠着云笙,非要他带她去开开眼,看看那传说中的沙面租界。

一踏进沙面地界,林曼丽就像换了个人。她贪婪地盯着那些玻璃橱窗,看里面华美的洋装,看那些闪瞎人眼的珠宝首饰,耳朵支棱着听留声机里飘出来的古怪调子,脚下还不自觉地模仿着那些洋人小姐走路时扭腰摆臀的姿态。

当她看到一家照相馆橱窗里,挂着的那些穿着华丽戏服、扮相美艳的粤剧女演员照片时,她的眼神简直像着了火,亮得吓人:“快看!快看!这就是明星!多风光!多体面!等我以后……我也要拍这样的照片,挂得满上海滩都是!让所有人都看见!”

然而,这光鲜亮丽的明星梦,还没做几天,就被现实这根又冷又硬的针,狠狠戳破了。

一天傍晚,云笙奉父亲的命,去码头附近那片鱼龙混杂、污水横流的“咸虾栏”寻找一种本地特有的、治风湿的草药。

他在迷宫般低矮破败的棚屋间穿行,空气里弥漫着咸鱼、垃圾和阴沟的恶臭。

突然,一阵尖锐的骂声刺破嘈杂:“……交不起房租就趁早给老娘滚蛋!真当自己是西关的阔小姐了?呸!做你的春秋大梦!再赖着不走,信不信老娘把你那点破烂家当全扔进珠江喂王八!”

云笙循声望去,心猛地一沉。

只见一个膀大腰圆、叉着腰的包租婆,正堵在一间低矮得几乎要碰头的棚屋门口,唾沫星子横飞地骂着。

而被她堵在门里的,正是林曼丽!她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死死咬着,几乎要咬出血来,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小花布包袱(里头大概是她最体面、最舍不得的几件衣裳)。

看到突然出现的云笙,林曼丽整个人都僵住了,窘迫、难堪、羞愤,瞬间涌上脸,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但下一秒,那点水光就被更深的、近乎凶狠的倔强压了下去。

她猛地用力推开挡路的包租婆,像一尾被网住的、受了惊的鱼,低着头,飞快地冲进了身后那条更加昏暗、污水横流的窄巷深处,转眼就没了踪影。

云笙傻愣愣地站在原地,手里刚采到的草药“啪嗒”一声掉进了泥水里。

刚才在沙面橱窗里看到的那个光鲜亮丽的“明星梦”,和眼前这污水横流、破败不堪、充满了赤裸裸的生存屈辱的现实,像两幅画,硬生生地、血淋淋地重叠在一起,冲击得他头晕目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没过几天,父亲沈鹤年为了打通南洋药材那条线,咬牙在沙面一家顶高级的俱乐部里,宴请一位据说跟洋行关系很硬的华商买办。

那买办为了显摆自己的排面,特意邀请沈家父子留下来“开开洋荤”。沈云笙这辈子头一回,踏进了这种真正的“销金窟”。

那地方,亮得晃眼!巨大的水晶吊灯挂在天花板上,折射出无数道迷离的光线。

空气里混着雪茄的浓烈、各种香水的甜腻,还有一股子说不清的酒精味儿。

穿着露肩晚礼服的洋女人,穿着笔挺燕尾服的洋男人,还有不少衣着光鲜的华人富商,在里头晃来晃去。

最勾云笙魂的,是俱乐部深处一间挂着厚厚绒布帘子的小屋子。那买办神秘兮兮地冲沈鹤年一笑:“沈老板,带令郎见识见识西洋景儿!”

帘子“哗啦”一声拉开,前面挂着一块大白布。灯“啪”地一下全灭了,一束贼亮的光从后面一个铁疙瘩机器里射出来,正好打在白布上。嘿!神了!那白布上,竟然出现了会动的影儿!

晃悠晃悠的画面里,是外国的街道,有马车在跑,还有人走来走去……接着,镜头一转,出现了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外国女人!

她对着看的人又是飞吻,又是扭腰跳舞!虽然没声音,画面也一跳一跳的不太清楚,可那“活生生”的人影儿在布上动起来的感觉,可比什么画报都带劲一百倍!这就是传说中的“活动影戏”——电影!

满屋子的人都看呆了,发出“啧啧”的惊叹声。买办得意洋洋地在一旁介绍着。

云笙看得眼睛都直了,完全被这神奇的光影魔术迷住了,感觉心都快跳出嗓子眼儿。突然,画面又一变,几个穿着很少布、扭腰摆臀的西洋舞女出现在白布上,动作轻佻得很。场子里一些洋人立刻吹起了口哨,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

一直板着脸、眉头紧锁的沈鹤年,猛地“哼”了一声,重重地咳嗽了一下,一把拉住看得入迷的云笙:“荒唐!此乃淫巧秽物,专乱人心智!非我辈正人君子所宜观!”他脸色铁青,不顾那买办的尴尬挽留,拂袖而起,拉着云笙就往外走。

走出那迷离的光影场,云笙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跳动的光影还在白布上明明灭灭,映照着一张张看客痴迷或猥琐的脸。

他脑子里,却不由自主地把刚才白布上那些扭动的西洋舞女,和林曼丽心心念念要当的“明星”重叠在了一起。

这让人目眩神迷的光影,到底是通向梦想天堂的金梯子,还是吞噬人心的魔鬼陷阱?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莫名的恐惧,怀里那张明星画片,贴着胸口的地方,好像也突然变得冰凉冰凉的。

沈鹤年这趟广州之行,最后竟是以一场天大的灾难收了场。

他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凑齐重金,押上了一船顶顶贵重的犀角和沉香,指望着打通南洋路子。谁成想,船刚走到伶仃洋,就撞上了几十年不遇的狂暴台风!滔天巨浪像小山一样砸下来,连人带船,还有那些价比黄金的药材,全给卷进了无底的海眼!

消息传回广州,沈鹤年整个人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瘫坐在椅子上,一夜之间,两鬓的头发白了大半。这不仅仅是一船货的损失,这简直是抽走了广州分号的半条命根子!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边沉船的噩耗还没消化完,分号的库房里又炸了锅。

大掌柜气急败坏地冲出来,声音都变了调:“招贼了!遭贼了!刚锁进柜子里的那几瓶法兰西花露水和香膏,全没了!”那可是沈鹤年咬着牙、花了大价钱从洋行买回来,准备研究研究或者打点关系用的“稀罕洋货”,值老鼻子钱了!

库房门锁得好好的,窗户也没破,这贼是怎么进来的?

大家伙儿又惊又疑,议论纷纷。沈云笙听着,心口猛地一跳,像被针扎了一下。他脑子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林曼丽在沙面那些橱窗前流连忘返、贪婪发亮的眼神,还有她在“惠济西药房”门口偷偷张望的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他顾不上多想,拔腿就往外跑,直奔咸虾栏那片污水横流的棚户区。

在一条臭气熏天的小巷口,他看到了林曼丽。她正蹲在一个积满污水的破坑边,小心翼翼地拧开一个小玻璃瓶的盖子,用手指头蘸了一点里头黏糊糊的东西,往自己耳后、手腕上仔细地涂抹着。

一股子廉价得刺鼻、甜腻得发齁的花香混着酒精味儿,猛地散开,跟周围咸腥腐烂的臭气搅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味道。可她似乎浑然不觉,涂完后,还陶醉地把手腕凑到鼻子底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心满意足的笑容,好像她抹的不是偷来的香膏,而是梦想成真的仙露琼浆。

“曼丽!”云笙的声音都在发抖,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痛心。

林曼丽像被雷劈了一样,猛地跳起来,看到是云笙,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下意识地就把手里的小瓶子死死藏到身后。

“你……你来这里干什么?”她的声音又尖又细,充满了戒备。

“那香膏……是不是你……”云笙的话堵在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问不出口。

“你胡说八道!”林曼丽像只被踩了尾巴、炸了毛的猫,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耳,“你凭什么冤枉我?就凭你是穿绸裹缎的少爷?我……我这是自己花钱买的!我自己的!”

她的眼神慌乱得像受惊的兔子,可又充满了底层挣扎者那种敏感的自尊和凶狠的攻击性。她猛地用力推开挡在巷口的云笙,像一道影子,转身就钻进了身后那片如同巨大垃圾堆般、迷宫一样的棚户区深处,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只留下那一缕刺鼻的、令人作呕的劣质甜香,混合着咸虾栏无处不在的腥臭,死死地缠绕在云笙的鼻尖,久久不散。

云笙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戳在原地,胃里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

父亲沈鹤年那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人的叹息声,沉船带来的巨大损失像山一样压在心头,库房失窃的疑云像阴冷的蛇在心头缠绕,林曼丽刚才那扭曲的满足和凶狠的眼神像刀子一样割着他的神经,还有鼻尖这挥之不去的、令人窒息的劣质香气……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把他往一个深不见底、黑暗冰冷的漩涡里拖拽。

广州城那些繁华的灯影、那些炫目的西洋景,撕开表皮,底下全是翻滚的欲望、无情的倾轧和沉重的代价。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闻到了,那些看似美好的梦想,在冰冷的现实里腐烂变质前,散发出的那种甜腻腻、却又无比危险的气息。

沈鹤年心力交瘁,变卖了一些家当勉强堵上亏空的窟窿,处理完沉船的烂摊子,整个人像是老了十岁。他一刻也不想在这个“伤心地”和“是非窝”多待了,决定立刻带着云笙离开广州。

临走前一晚,云笙一个人溜达到珠江边。对岸沙面租界的灯火依旧璀璨辉煌,倒映在浑浊翻滚的江水里,像无数只鬼魅的眼睛,冷冷地窥视着这边。

他从怀里掏出那张被摩挲得发软、边角都卷了毛的明星画片。画片上,那个不知名的女明星笑容灿烂,光鲜亮丽。

可这笑容,此刻在他眼里,却和咸虾栏那个蹲在污水坑边、涂着偷来的劣质香膏、眼神凶狠又绝望的林曼丽的脸,重叠在了一起。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攥紧拳头,想把这张揉皱了梦想和幻灭的画片狠狠地扔进黑沉沉的珠江水里。

手高高扬起,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他盯着那翻滚的江水看了许久,最终,还是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紧握的拳头。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张揉得皱巴巴的纸团,重新抚平,又把它塞回了怀里,贴在最靠近心口的位置。

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杭州的墨香,一点林曼丽塞给他时的温热。

珠江呜咽着,裹挟着破碎的药材、沉没的商船、失窃的廉价香膏,还有少年心中那个被搅得更加混乱、却也更加执拗、更加复杂的,关于那个名叫“上海”的魔幻之地的想象,滚滚东流。

他知道,广州这一页翻过去了,可前路茫茫。林曼丽口中那个遍地黄金、充满无限可能的“东方巴黎”,此刻在他心里,就像一个巨大的、散发着甜腻诱人香气的陷阱,无声地在前方张开了口子。

而他,沈云笙,似乎已经被命运的浪头推着,身不由己地,离那个深渊越来越近。回头?好像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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