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秋睿走进病房的时候，护工马姐正准备帮沈卫梁接尿。
病床抬起一个弧角，沈卫梁侧躺着，病号裤连着成人尿布被拉到了膝盖。
沈卫梁眼皮抽搐，唯一能自由活动的眼珠睨向了刚刚进门的傅秋睿。嘴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哼唧声。
“傅老师？”
马姐停下了手里的活，脸上堆起笑，“您怎么来了？”
傅秋睿手里提着袋子站在门口，她并没有靠近。此时窗外阳光正好，洒进来的光线映在她亚麻色的裤脚上。她就站在距离病床两三步的地方，仿佛拒绝走进那簇明亮里。
她对马姐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之后就矗在那，就像在看一场日复一日的表演。
马姐是沈青精挑细选请来的护工，西北的，是个年纪和傅秋睿差不多的中年女人。因为是干农活出身，看起来要比风韵犹存的傅秋睿老上不止十岁。田间瓦下的阳光还留在她脸上细碎的褶皱里。尤其她大笑时，那些褶皱被挤压成了沟渠，在她脸上映出岁岁年年的影子。
马姐人挺实在，干活也麻利，沈卫梁在各家医院辗转了三年，她始终形影不离。几百个日夜，她很少请假、几乎没迟到过，对病人比对自己人还上心。沈家人当然也没亏待她，这几年不仅让她给两个儿子凑足了彩礼，还用赚来的钱在老家盖了大房子，体面得很。
她立在床前，用被子整个盖住沈卫梁，又拢了拢他的腰。大概半分钟之后，尿壶开始有了重量。
傅秋睿把袋子放到柜上，拿出一盒月饼。月饼的包装很精致，正面有一层透明的膜，能看到一格格五颜六色的饼。
“今天中秋，我买了几盒月饼，带过来给你尝尝。
“用不着用不着，前两天小沈刚送了我一盒，够吃了。”
马姐的两只手挡在身前，脑袋摇成拨浪鼓。
对于马姐，傅秋睿常觉得感激，沈青也是认可的。总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多送些礼物以示感谢。只是母女俩各送各的礼，各出各的情。
傅秋睿笑笑，拿着月饼的手却没收回来，一直举着。
马姐骑虎难下，赶紧把两只手在自己腰上的围裙蹭了蹭，接了过来。
其实她经常为同时收到双份的东西感到不好意思，一开始她总是纳闷，本应一张桌上吃饭的人，怎么送礼还分家的？不过后来随着相处时间长了，也渐渐领会了其中的缘由。
这个家是散的。
沈青是傅秋睿和沈卫梁的独女，但这孩子似乎和母亲一直有隔阂。她除了在每个月底的晚上十点准时汇给自己护理费以外，鲜少见她和母亲同时出现在医院。就算有时她来看父亲，也是踩着傅秋睿不在的间隙，两个人的错过似乎提前约好了似的，精准得可怕。
母女俩人的感情就像是一滴油，永远无法融进彼此的血液里。
天下母女之间得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才能做到这样不相往来，马姐一直想不通。每当此时她总是暗自庆幸自己生的都是儿子，虽然整天找她要这要那的，但至少没有看不透的心思，省心。
到了换班的时间，傅秋睿接下马姐的活，正在用手将被子撵开铺平。马姐边收拾边借着窗外的日光，偷偷乜着她。
那缕阳光像一只温柔的手正在抚摸着傅秋睿的脸颊，无数微尘在光的手臂里轻轻飞舞，又类似血液般缓慢而有秩序地游走，最终落在她密实的睫毛上。
虽然年过半百，傅秋睿的侧脸仍骨相饱满。虽然鬓间几缕青丝象征性地阐述了她的沧桑，但一对凤眼却仍摆出一副不甘示弱的气势。白皙的皮肤起到了减龄的作用——或许这是南方人才有的先天优势。傅秋睿一年四季里的三季都穿羊绒衫。一般人穿羊绒衫都显得松弛、贵气。可傅秋睿却不一样，羊绒似乎成了她身体外的一个器官，这个器官对所有人宣示着这个女人的强势，干练和不可冒犯。
想到这，马姐才想起自己的那盒月饼，虽然她有糖尿病根本不能吃甜的，但她最后还是佯装欢喜，道别后提着东西快步走出了病房大门。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所有语言像是被一场洪水淹没，只剩下床头那些冰冷的机器，发出滴滴答答的噪音。
傅秋睿替丈夫掖好被角后，推开了身后的窗。病房的窗都只能半开，她从那道狭窄的缝里，望着天边的云。
她从口袋中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放在唇间。抽烟这事她戒了很多年，终于在今天破了戒。
火光在她的指尖跃动，她用力一吸，烟头顿时短了三分之一。
尼古丁刚接触到肺腔的那一刹那，她咳嗽出声。又几口后，呼吸吐纳终于平缓下来。
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逐渐被烟雾覆盖，头上的报警器还没什么反应。
不知道是因为被呛还是别的，傅秋睿的身子忽然打起摆子。一小段的沉默之后，她问了一个问题，像是问沈卫梁，又像问给自己。
“如果我当时拦住你，是不是就没后来的那些事儿了？”
问题在空气中回转，在四面墙壁和屋顶上反复弹射，最终还是撞向了傅秋睿自己。
没有回答，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宁静，像是刚有人把这儿的声音抽走了。
直到烟头烫手，她才从无尽的思潮中回溯。她踩灭烟头，托着沈卫梁的头，从脑袋下抽出枕头。
她感觉空气中的湿度陡然增加，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有泪落下。
“老沈啊，也许三年前我就该这么做了。”她用尽全身力气，把枕头死死封在沈卫梁的脸上。
他手指抽动，身体紧跟着发出缓慢而笨拙的震颤。
那些连着他身体的机器似乎也陷入了集体的狂欢，发出刺耳的蜂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