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杀人了。”
沈青那句饱含深意的话还在冯亚琳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转,可当时她追问沈青何出此言的时候,对方脸上却带着微笑做了个送客的手势,从此缄口不言。
小昭驾驶着警车在高架桥上飞驰,夜色如墨,窗外的景色浮光掠影,被速度拉成斑斓的线。桥下的老城区里万家灯火连天,像是一片金灿灿的河。
如果不是第一次杀人了,那到底是第几次?
问题没能得到答案,就像虚掩的门上却挂着一道固若金汤的锁,明明唾手可得却无所收获,让人心痒得很。
从提讯室里见到傅秋睿之后,她仍不愿相信那个犹如枯枝的女人就是当年满眼清澈的女孩。她们就像两段毫无关联的人生,却被人肆意地缝合在一起,从头到脚处处暴露着难以言喻的违和,她那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到底蕴藏着多深的秘密?
为了窥探这些秘密背后的真实,她千方百计找到对方的女儿,希望借此来验证自己的认知,不料女儿口中的一切,却又将这迷局推向了新的高度。
到底哪个傅秋睿才是真实的?
冯亚琳将头扭向一边眺望窗外,却看到映在车窗上自己的脸,这张脸显得憔悴而沧桑,下垂的嘴角和眼角似乎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都拉下来不少,本是丰满的嘴唇已经变成刀削般,显得锋利而刻薄,而在此刻她竟发现,自己的两颊已经凹陷了,窗外车灯划过,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沟壑般的阴影。
想当初在一九八七年的那个夏天,她也是正托腮盯着窗外。
刑警大队门口的铁栅栏紧闭着,没有访客。
玻璃映出她的脸,这张脸上还蕴藏着似乎永远用不完的胶原蛋白,两个上翘的眼角还挂着一股不服输的英气。
自从歌舞厅那次出警开始,那个叫傅秋睿的女孩就像一颗种子般扎根在她的心底,同时她也用自己的牵挂滋养着它的成长。
出警的间隙里,冯亚琳总是心不在焉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朝着刑警队大队的门口张望。警队里每天来报案的人源不断,她甚至比门卫大爷还关注每个来者的动向。可等了很久,唯独没见到那个她想见到的人。
每当警队半夜扫黄抓回一票人,冯亚琳总是抢着从人群中急于搜寻那张她熟悉的脸。每当她发现里面并没有那女孩时,她松了口气的同时还带着一点失落。距离上次歌舞厅案件已经过了两周,似乎一切风平浪静的过分。那家舞厅因为上次的事件,似乎最近消停了不少。后来冯亚琳去打听过,听那里面的人说,那个叫傅秋睿的女孩,已经很久没有再来工作了。
“小冯,看啥呢?最近怎么总是心不在焉?”
路过的张勇皱着眉瞪着正在神游的冯亚琳,满脸嫌弃。
“没……没干啥……张队,我……想案子呢……”
“年轻人得多实践,要是每天光想想就能破案,那这世上也就不需要警察了。”
张勇的调侃阴阳怪气,引来办公室里男同事们一阵随声附和的哄笑。
他扔给她一沓子厚厚的资料,震起一片浮尘,在阳光下游弋翻腾。
“干点脚踏实地的活儿,抓紧把这些卷宗给我整理好,今晚给我。”
冯亚琳点点头,没再说话。
沽城的春天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
晨间冷冽的空气像是还在秋天,中午暴晒的暖阳则是直接来到了夏天。世间万物好似被放进了巨大的面团醒发箱,被变幻莫测的温度反复烘烤冷却,冷却又烘烤,最终停滞在一个适宜滋养疯长的温暖里,将尘世的表面都附着上一层生机盎然的绿。
刑警队里有部分体格健硕的男警员已经换上了夏季服装,室外温度也终于停留在可以一件衬衫就能出门的区间里,可冯亚琳还是惦念着她那件外套。
冯亚琳有时候觉得恍惚,那个月光凶猛的夜晚、那家鱼龙混杂的歌舞厅、那个躲在卡座沙发里颤抖着抽烟的红裙女孩是否真的存在过。
只有她衣架上那件消失的,青绿色的外套才能证明那个夜晚的过往。似乎这件外套成了一条绳子,绳子的一头系着自己,另一头系着那个夜晚歌舞厅里的傅秋睿,那外套成了证明他们关系存在的信物。
她还在陪酒吗?她还会被那些男客人欺负吗?
冯亚琳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觉得自己似乎过于关注那个叫傅秋睿的女孩。她并不认识对方,歌舞厅的相遇仅仅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可女孩在阴影中那双惶恐且无助的眸子像是深深地烙在了她脑子里,总在不经意间出现在她的眼前。
虽然她手里的笔录上清楚地记录者傅秋睿的地址,但她不愿意按照那个冷冰冰的字迹跑过去找她。她心里涌起了一股莫名奇妙的期待,觉得在某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傅秋睿忽然出现在她的身后,手捧着一件带着清甜洗衣粉气味的、被叠得整整齐齐的绿色外套笑着递到她的面前。
可事实并不如意,这份期待在冯亚琳的心里持续了两周也没有实现。
难道她遭到那些男人的报复了吗?还是她本就是个品行拙劣的人,有借无还?
有天,她看到几个小姐因为被嫖客打得鼻青脸肿跑来警队报案,那几个女人说她们正在上班的时候,忽然闯进来几个浑身刺青的光头男人。他们就像是受雇于什么人特地来歌舞厅寻仇似的,见人就打。他们不光打女人,连男人也打。就连大堂经理的被他们揍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求饶。
后来他一边求饶一边问,才知道原来他们是来找一个叫小傅的姑娘。据说那姑娘前些日子让他们老大吃了哑巴亏,在外人面前丢了面子,这才前来报复。
那个大堂经理聪明得很,他知道在这节骨眼上不能把小傅交给他们,那么弱的一个姑娘还不得让他们几个大老爷们打死?可没想到那个小傅带着几分侠气,特别仗义,看到大家被她连累受了难,便主动站出来讨理。
小傅性子是倔,可抵不过几个男人的狠。在她快被几个男人打到半死的时候,几个女人看不下去才偷偷跑来报的案。
听完几个女人的叙述,冯亚琳的心脏像是忽然被人使劲攥紧。傅秋睿那双琥珀般的眸子徒然在她的脑海,同初见时一样,它们怔怔地的望着她,好像大雨倾盆时躲藏在垃圾桶后瑟瑟发抖的小狗。
她感觉有一股莫名的极寒之气由她的五脏六腑一路涌向她的胸腔,似乎在她的肉身里策划着一场席卷天地的雪崩。
她犹如一具失去魂魄的尸体般跳上了开往现场的警车,可等赶到那家歌舞厅时,那帮男人已经逃之夭夭。现场只留下被砸得稀烂的家具和女人们止不住的抽泣声。她望着地面上和墙壁上残留下的飞溅的血点,脑袋忽然就炸了锅。
“小傅呢?小傅在哪?那个叫小傅的女孩呢?她去哪了?!”
傅秋睿抓住一个躲在墙角里满脸泪痕女孩的胳膊,疯了般地问。
“去医院了,她被打得快断气了……那帮人刚走,就把她赶紧送医院了……“
“哪家医院?哪家医院?!操!”
“总……总医院……”
冯亚琳跑出歌舞厅,跑进月光里,头顶的星光都被远远抛在身后。似乎她曾在操场拉练的那无数个夜晚,都是为了此时而做的准备。直面而来的呼啸的风将她的短发吹成了耳后的一对翅膀,好让她跑得更快一些。
她冲进了医院、冲进了急诊大厅、冲进了每一个病房,可都没能找到那个女孩。
最终,她在急诊长廊的尽头看到了远方手术室的灯光由明转暗,从里面推出一个穿着红裙的女孩。
“傅……的家属……”
冯亚琳已经听不清医生的呼喊,她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想看清她的脸。
她的脸已经被打得面目全非,鼻梁歪向一边,虽然脸上的口子已经做了紧急处理,仍显得惨不忍睹。
可她依然认得出,那不是傅秋睿。
“你是傅薇薇的什么人?”那医生问道。
“不是……我看错人了,不好意思……”
那医生给了她一个白眼,继续去叫人了。
冯亚琳身上的警服湿透了,自己也成了个汗人。她想解开自己领口的扣子,可是因为手抖弄了半天也没能解开。于是她开始从警服的下摆开始一颗一颗依次往上解开,解到一半她笑了,这笑声愈发不能自已,愈发癫狂成魔。
她笑到屈躬伏背,笑到眼角含泪,最后笑到整个人都瘫坐在地上,引来周围人们的纷纷侧目。
她就像一尊孤独了千年的地藏,自愿剖开了不破之躯的内脏,供给世人肆意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