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如同粘稠冰冷的沥青,重新将赵元包裹、吞噬。意识在无底的深渊中沉浮,耳边是模糊的、持续不断的嗡鸣,夹杂着金属拖拽的刺耳摩擦声,还有粗鲁的咒骂。每一次身体的颠簸和撞击,都带来骨头散架般的剧痛,将他从彻底的昏迷边缘稍稍拉回一丝,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又或许已是永恒。
“哗啦——!”
一桶比水牢里更加刺骨、混杂着浓重汗臭和尿臊味的冰水,再次兜头浇下!
“呃啊——!”赵元猛地抽搐了一下,如同离水的鱼,从冰冷的地面上弹起半寸,随即又被沉重的镣铐死死拽回。刺骨的寒意瞬间刺透了他单薄湿透的囚衣,直抵骨髓深处,激得他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在疯狂地痉挛、战栗。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楚,浑浊的冰水混杂着呕吐物的残渣从口鼻中呛出。
意识如同破碎的冰面,艰难地重新拼凑。
他趴在地上,脸贴着冰冷潮湿、散发着浓烈霉烂和排泄物恶臭的地面。视线模糊地扫过四周。依旧是令人窒息的石墙,依旧是无尽的黑暗,但这里比水牢更狭窄、更压抑。没有水,只有冰冷坚硬、布满污垢的石板地。空气更加污浊,混合着腐烂食物、呕吐物、汗酸和绝望的臭味,浓得几乎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腐烂的淤泥。墙壁上唯一的光源,是一盏挂在远处铁栅栏外、豆大的油灯,昏黄摇曳的火苗如同垂死的鬼眼,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将更远处的黑暗衬得更加深不可测。
“妈的,晦气!新来的吐了一路!”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不远处骂骂咧咧。是那个络腮胡狱卒,他正厌恶地甩着手上的水渍,脚边扔着一个空木桶。
另一个瘦高个狱卒用脚尖踢了踢蜷缩在地上的赵元,语气麻木:“别装死了!起来!这就是你的窝!大将军仁慈,留你这条贱命当马奴!以后就在这‘天’字号最底层的马厩里,跟牲口作伴吧!呸!”一口浓痰精准地吐在赵元脸旁的地面上,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赵元艰难地转动脖颈,冰冷的石地刺激着他脸上的皮肤。借着那点昏黄的微光,他看清了自己所在。这并非独立的牢房,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洞穴般幽深的石室一角。石室深处传来此起彼伏、粗重响亮的喘息声和牲畜特有的骚臭味。是马厩!天牢深处,竟然连通着庞大的地下马厩!他和其他几个被拖进来的囚犯,如同垃圾般被随意丢弃在靠近入口的这片冰冷石地上,与那些散发着热气和草料粪便气息的牲畜仅隔着粗糙的木栅栏。
他的目光艰难地扫过同被扔进来的几人。都是些形容枯槁、不成人形的囚徒,有的蜷缩着发出痛苦的呻吟,有的则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当他的目光掠过其中一个蜷缩在最阴暗角落的身影时,心脏猛地一缩!
是那个水牢里病弱咳嗽的少年!
他依旧穿着那身破烂的粗布衣,身体蜷缩得像个虾米,在冰冷的地面上不住地颤抖。但此刻,他脸上那厚厚的污泥和血痂似乎被刚才的冰水冲掉了一些,露出下面异常苍白、甚至带着一丝清秀的轮廓。更让赵元如坠冰窟的是,借着昏暗的光线,他赫然发现,那少年裸露的脖颈上,竟有一道极其刺目的、深紫色的淤痕!那痕迹的形状…像极了被粗糙绳索或重物狠狠勒过!而且,那少年的身形轮廓…竟与他有几分模糊的相似!
一个冰冷彻骨、令人毛骨悚然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紧了赵元的心脏!刑场上…那个被拖上台、被铡刀斩首的“小皇帝”…那溅了他满脸满身的滚烫鲜血…那侍卫统领在行刑前瞬间的手势…还有眼前这个脖颈带着致命勒痕、被扔进马厩的病弱少年…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刺骨的寒意强行拼凑在一起!
**调包!**
是萧彻!是他下令,用这个不知名的病弱少年囚犯,在众目睽睽之下,顶替了他赵元的身份,承受了那断头铡刀!而真正的皇帝,却被秘密地送到了这暗无天日的地底马厩,成为了一个连名字都不配拥有的“马奴”!
为什么?萧彻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因为他那张酷似萧彻亡子的脸?还是…他裤腰里这方真正的玉玺,终究没能瞒过那个可怕男人的眼睛?萧彻留他一命,是为了…折磨?还是为了榨取玉玺背后可能隐藏的秘密?
巨大的恐惧和更深的寒意瞬间攫住了赵元,比这牢底的冰冷更加刺骨。他下意识地、极其隐晦地收紧小腹,用尽全身力气感受着裤腰深处那坚硬冰冷的棱角——那方真正的传国玉玺还在!紧贴着他冰冷的皮肉,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存在感。这方玉玺,此刻既是唯一的希望,更是悬在头顶、随时可能带来灭顶之灾的利剑!
“都给老子滚起来干活!”络腮胡狱卒的咆哮如同炸雷,在幽闭的空间里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大将军的马!就是你们这些贱奴的祖宗!伺候不好,剥了你们的皮!”
沉重的皮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毫不留情地抽打在离他最近的一个囚犯身上。那囚犯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皮开肉绽。
赵元强忍着全身散架般的剧痛和刺骨的寒冷,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手臂刚一用力,手腕上沉重的镣铐就猛地一坠,磨破了刚刚结痂的伤口,钻心的疼痛让他眼前一黑,闷哼一声又跌回冰冷的地面。
“妈的!废物!”瘦高个狱卒狞笑着走过来,抬起沾满泥污的厚重皮靴,狠狠地踹在赵元的肋部!
“呃!”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了身体,赵元猛地蜷缩起来,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一脚踹得移了位,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被他死死地咽了回去。他像一只濒死的虫子,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痛苦地抽搐着。
“拖过去!让他先尝尝马尿的滋味!”络腮胡狱卒不耐烦地吼道,指着马厩深处一个散发着浓烈骚臭的角落。
两个粗壮的囚徒麻木地走过来,像拖拽死狗一样,抓住赵元脚腕上的铁链,粗暴地将他往马厩深处拖去。粗糙冰冷的地面摩擦着他单薄的囚衣和裸露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他被一路拖过散发着浓烈牲畜气息、堆满湿滑草料和粪便的通道,最终被狠狠地掼在一个巨大的、边缘沾满污垢和白色尿碱的石槽旁。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氨水味混合着牲畜的腥臊,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他的口鼻上,刺激得他再次剧烈地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苦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
“洗干净它!”瘦高个狱卒的声音如同鬼魅,在头顶响起,“用你的手!用你的衣服!舔干净也行!天亮之前,要是还有一点尿骚味…嘿嘿…”冰冷的鞭梢带着威胁,轻轻划过赵元布满冷汗的额头。
赵元趴在冰冷的石槽边缘,浑身因为剧痛、寒冷和极致的屈辱而不住地颤抖。胃部的绞痛和肋骨的剧痛交织在一起,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视线被泪水、汗水和污垢模糊。他艰难地抬起颤抖的、被镣铐磨得血肉模糊的手,伸向那散发着恶臭、滑腻腻的石槽内壁。指尖触碰到冰冷粘稠的污垢和尚未完全凝结的尿液混合物,那触感如同毒蛇滑腻的皮肤,让他胃里又是一阵翻江倒海。
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深陷入皮肉,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屈辱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着他的灵魂。他是天子!是这万里山河曾经的主人!如今却像蛆虫一样,趴在这污秽的地底,用双手去清洗散发着恶臭的马槽!
裤腰深处,那方沉重的玉玺,冰冷的棱角死死地硌着他的皮肉,带来尖锐的痛楚。这痛楚,此刻却像是一根冰冷的钉子,将他濒临崩溃的意识死死地钉在现实的地狱里,提醒着他:活着!必须活下去!为了冯恩最后那扑身一撞,为了那方承载着赵家四百年气运的真玺,更为了刑场上那个替他而死的、脖颈带着深紫勒痕的无名少年!还有…那个在刑场边缘、手持残缺玉珏的神秘灰衣人…他(她)是谁?他(她)为何出现?他(她)…知道这一切吗?
冰冷的恨意,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涌出的寒泉,混合着极致的屈辱和求生的本能,在他冰冷僵硬的血液里重新开始流淌。他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双深陷在污垢中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少年天子的脆弱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同淬火寒冰般的漆黑。
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颤抖的手,更深地探入那冰冷滑腻、散发着恶臭的污垢之中,开始机械地、麻木地擦拭。每一次擦拭的动作,都牵扯着肋骨的剧痛,都像在灵魂上刻下一道带血的烙印。
天牢最深处的寒意,此刻才真正沁入骨髓,冻结血液。这寒意,来自冰冷的石地,来自沉重的镣铐,来自狱卒的皮鞭,更来自这无边的黑暗、污秽和比死亡更令人窒息的绝望。而在这极致的寒冷与黑暗深处,一点微弱的、由恨意和玉玺冰冷的棱角共同点燃的火星,正顽强地、无声地燃烧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