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的风裹着山气,吹得石门关的野栗子树沙沙作响。阿洛蹲在岩缝里,指尖捻着片带锯齿的栎树叶,叶片边缘的焦痕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岩松在三步外的灌木丛后比了个手势,掌心摊开,露出三枚饱满的野核桃——敲碎后那是山鸡最爱啄食的饵。
晨光刚漫过东边的崖壁,把石缝照得透亮。阿洛摸了摸背上的竹笼,藤甲的纹路硌着肩胛骨,是尼亚部盐头人送的那副,藤条浸过卤水,泛着淡淡的盐霜,摸起来格外扎实。他往箭囊里塞了片蛮茎干,昨夜岩松用盐头人给的炒盐粒腌过,嚼起来咸中带韧,像在嘴里嚼着块浓缩的阳光。
“东边坡的荆棘丛里有新痕。”岩松的声音压得极低,喉结在晒成古铜色的脖颈上滑动,“看爪印是雄鸡,羽毛该换得油亮了。”他往阿洛手里塞了块黏土,是今早路过溪流时和的,“抹在额头,防山蚊。”
阿洛把黏土拍匀,凉意顺着额头往太阳穴钻。他想起尼雅往他箭囊里塞草药时的样子,指尖在布包上反复摩挲,说这是用打破碗花和蜂蜜调的,驱虫比蛮茎水管用。此刻那布包就贴在胸口,混着盐袋的咸涩气,像揣着半座江湾的暖意。
山鸡的啼声突然从斜上方的林子里炸开,清越得像石片敲在铜釜上。阿洛攥紧了箭杆,青灰色的石镞在晨光里泛着冷光,是来时路上在溪水里反复打磨过的,刃口薄得能切开飘落的橡叶。岩松已经猫着腰绕到了上风口,牛角弓拉开的弧度像轮弯月,弓弦的嗡鸣被风揉碎在灌木丛里。
第一只山鸡扑棱棱飞起时,阿洛的箭正好离弦。石镞穿透晨雾的瞬间,他看见那身斑斓的羽毛在阳光下炸开,像尼雅织的竹垫上最鲜亮的那簇花纹。山鸡坠落在腐叶堆里的闷响刚过,岩松的第二支箭已经钉住了另一只低空掠过的雌鸡,箭尾的山鸡翎还在微微颤动。
“好准头!”岩松吹了声口哨,从灌木丛里钻出来时,裤腿被荆棘划破了道口子,露出的小腿上沾着苍耳,“这雄鸡的尾羽能给阿果做个毽子,比石豆送的那根精神。”他拎起猎物的腿,鸡嗉子里还滚出两粒没消化的野核桃,“看这膘,腌透了能存到开春。”
阿洛把山鸡往竹笼里装时,注意到雄鸡的翅膀下有片新羽,嫩得发粉。他想起去年给阿果编的鸡毛掸子,就是用这种新羽扎的,软乎乎的扫不掉灰,却能逗得孩子咯咯笑。“再打两只就够了。”他往岩松手里塞了块蛮茎干,“盐带得不多,腌五只正好。”
两人沿着山脊线往密林深处走,脚下的腐叶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像踩着陈年的棉絮。岩松忽然停住脚,往一棵老松树下指——树根盘结处有堆新鲜的粪便,混着未消化的浆果皮。“是赤麂。”他压低声音,眼睛亮得像山涧的黑曜石,“冬天的麂肉比山鸡更耐存,皮子还能给阿果做双护膝。”
阿洛摸了摸箭囊里的石镞,只剩三支了。他往松树上靠了靠,树皮的纹路硌着后背,像尼雅编竹笼时勒出的指痕。“先找山鸡。”他望着远处雾蒙蒙的山谷,“麂子警觉,得等腌好山鸡再回头找。”阳光穿过松针的缝隙落在他手背上,像撒了把碎盐,“盐头人说这山里有瘴气,正午前得找个背风处歇脚。”
走到西坡的竹林时,岩松突然拽住阿洛的胳膊。竹梢晃动的阴影里,十几只山鸡正聚在空地上啄食,领头的那只雄鸡尾羽拖得老长,红冠子在绿竹间格外扎眼。“好家伙,是个鸡群。”岩松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手指在牛角弓上轻轻敲着,“分两边包抄,你左我右。”
阿洛没动,他看见那只雄鸡的脚边卧着只翅膀受伤的雏鸡,绒毛还没换全,正歪歪扭扭地往母鸡怀里钻。风卷着竹叶落在雏鸡身上,它抖了抖,发出细弱的啾鸣。“等它们散了再说。”阿洛往岩松手里塞了颗橡果,“别惊了雏的。”
岩松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那只雏鸡,嘴角的笑慢慢收了收。“你说得对。”他把野核桃塞进嘴里嚼着,淀粉的甜味混着盐粒的咸涩漫开来,“留着它们,明年才有更多山鸡。”两人蹲在竹影里,看着阳光一寸寸爬过山鸡的羽毛,直到那只雏鸡被母鸡护着钻进竹林深处,才慢慢起身。
最终他们只打了三只山鸡,比预想的少,竹笼却依旧沉甸甸的。岩松在竹林里砍了四根最直的竹条,削成扁担的形状,“这样好挑,省力气。”他往竹条上缠了层软草,“免得磨破肩膀,回家尼雅又要心疼。”
正午的日头晒得岩石发烫,两人在崖壁下的凹洞里歇脚。阿洛把山鸡从竹笼里取出来,用盐袋里的细盐仔细抹着,盐粒落在鸡皮上,很快就渗进去,留下星星点点的白痕。“盐头人说的没错,这精盐就是化得快。”他往鸡腹里塞了把蛮茎叶,“去腥,还能让盐味匀些。”
岩松在洞外生火,用盐头人送的蛮茎干引火,烟果然小得很,只在洞口绕了个圈就被风吹散了。“烤两个麦饼吃。”他从竹篓里掏出桐叶包,里面的麦饼还带着余温,是尼雅临走前烙的,“你看这饼边,焦得正好,像阿果画的太阳。”
麦饼的焦香混着山鸡的腥味漫开来,阿洛忽然听见洞外传来簌簌声。他示意岩松噤声,抓起身边的石镞,借着洞口的阴影望出去——一只赤麂正站在火堆旁,怯生生地嗅着空气里的香味,腿上沾着新鲜的泥,像是从溪边来的。
“别射箭。”阿洛按住岩松拉弓的手,“它没带崽,像是受伤了。”果然那只赤麂的后腿有些跛,走起来一颠一颠的,蹄子上还挂着片刺蒺藜。岩松慢慢放下弓,从怀里掏出块没吃完的麦饼,揉碎了撒在地上,“看样子饿了很久。”
赤麂犹豫了很久,才一瘸一拐地挪到麦饼碎旁,小口小口地舔食着。阿洛注意到它的耳朵上有个细小的豁口,像是被兽夹蹭过的痕迹。“去年江湾也来过只受伤的麂子,”他轻声说,“瓦尕婶子给它敷了草药,开春就自己走了。”
等赤麂消失在密林里,岩松才捡起地上的弓,“这下护膝是做不成了。”他的语气里却没什么遗憾,“不过它能活下去,也算好事。”火堆里的蛮茎干爆出个火星,映得他眼里亮闪闪的,“我爹以前说,山里的东西,要留三分余地,不然明年就没得打了。”
下午起了山风,卷着细碎的雨点。两人用藤甲盖住竹笼,加快了往回赶的脚步。路过那片野栗子树时,阿洛捡了满满一兜熟落的栗子,壳上的尖刺扎得手心发痒,“这个给阿果炒着吃,撒点盐,比炒蛮茎香。”岩松则折了根带巢的荆棘枝,鸟巢里还有两枚没被带走的鸟蛋,蓝得像雨后的天空,“给尼雅孵着玩,说不定能孵出小鸟。”
雨越下越大,打在藤甲上噼啪作响。他们在一处废弃的猎人棚里避雨,棚子的茅草顶漏着雨,却刚好能护住竹笼里的山鸡。阿洛把湿漉漉的盐袋凑近火堆烤着,盐粒结晶在布面上,像撒了层霜。“明天要是雨停了,就去割点葛藤。”他望着棚外的雨帘,“编个更结实的筐,开春去尼亚部换盐时好用。”
岩松在棚角发现了半截生锈的铁刀,捡起来擦了擦,刃口居然还很锋利。“这能给你削箭杆用。”他把铁刀递给阿洛,“比石刀快多了,你看这纹路,以前定是把好刀。”火光在刀面上跳动,映出两人被烟熏黑的脸,像两尊温热的石像。
夜里雨停了,月亮从云缝里钻出来,把山路照得发白。阿洛背着竹笼走在前头,盐腌山鸡的咸香混着雨水的湿气飘过来,像条无形的绳,牵着脚步往江湾的方向走。岩松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跟在后面,扁担上的竹条咯吱作响,和着月光下的虫鸣,像支轻快的歌谣。
走到澜沧江支流的浅滩时,阿洛突然停下脚。月光落在水面上,碎成一片银鳞,他看见水里自己的影子,背着鼓鼓的竹笼,头发上沾着草籽,像座移动的小山。“你说阿果见了这尾羽,会不会跳起来够?”他弯腰掬了捧水,凉丝丝的擦在脸上,“去年她想要石豆的那根,又不好意思说,就天天往他家竹棚跑。”
“何止是跳,”岩松笑得肩膀直颤,“保准会缠着你教她扎毽子,扎不好还要哭鼻子,跟她娘小时候一个样。”他望着江湾的方向,夜色里土掌房的轮廓已经隐约可见,“你听,是不是有狗叫?”
果然,几声犬吠顺着风飘过来,混着隐约的笑语。阿洛加快了脚步,竹笼撞击后背的力道变得轻快,像揣着团跳动的火焰。他仿佛已经看见尼雅站在檐下的身影,手里举着松明火把,火光映着她的笑脸,像江湾最亮的那颗星。
快到寨门时,阿果的哭声突然划破夜空,不是委屈的哭,是带着兴奋的尖叫。“是爹爹!我听见爹爹的脚步声了!”阿洛拨开寨门的竹条,果然看见阿果挣脱尼雅的手,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小手里还攥着那根旧山鸡翎。
“看爹爹带什么回来了。”阿洛放下竹笼,从怀里掏出那只雄鸡的尾羽,红得像团火。阿果的哭声戛然而止,眼睛瞪得圆圆的,伸手接过尾羽,突然往阿洛脸上亲了口,口水沾在他带着盐霜的脸颊上,咸津津的,却比蜜还甜。
尼雅走过来,手里的火把照亮了阿洛肩上的藤甲,看见那道被荆棘划破的口子,眉头轻轻蹙了下,却没说什么,只是用袖子帮他擦了擦脸上的泥。“瓦尕婶子炖了蛮茎汤,就等你们回来喝。”她的指尖触到阿洛手背上的伤口,轻轻顿了顿,“我熬了草药水,现在就去热。”
岩松的娘也迎了出来,接过儿子肩上的扁担,看见竹笼里的山鸡,笑得眼角堆起了褶子:“这下好了,我那小孙孙有肉干吃了。”她往阿洛手里塞了块烤蛮茎,“热乎的,路上定是饿坏了。”
土掌房的火堆重新燃起来,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阿洛坐在竹垫上,看着尼雅用细麻绳把山鸡吊在房梁上,脂肪顺着鸡皮往下滴,在石板地上积成小小的一团。岩松在旁边比划着说打山鸡的经过,说到那只护着雏鸡的母鸡时,尼雅突然说:“明天我去竹林里看看,说不定能捡些野鸡蛋回来,给阿果做蛋羹。”
阿果已经抱着新尾羽睡着了,小脑袋靠在阿洛腿上,嘴角还沾着烤蛮茎的渣。阿洛轻轻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鼻尖萦绕着盐香、烟火气和草药的味道,像把整个秋天都拥在了怀里。他知道,这个冬天会很冷,但只要房梁上的山鸡在慢慢变干,陶罐里的盐还在发光,身边的人都在,日子就会像火塘里的炭,慢慢燃出暖来。
月光透过竹窗照进来,落在房梁上悬挂的山鸡上,羽毛在阴影里轻轻晃动,像一串串跳动的音符。阿洛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爆开,映得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墙上舒展,像幅慢慢铺展开的画,画里有石门关的风,有澜沧江的水,还有江湾的人,正把日子过得像盐粒一样,朴素,却带着踏实的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