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无论如何,这样的爱情,在现实生活中是不会太多见的,因此对于这场爱情的结局,我一开始就有预感。只是,当人陷入爱河之后,就会情不自禁起来。
我和那个叫丹妮的女孩相识,不是在图书馆,不是在朋友聚会,也不是在路上或网上,而是在电话中。我们也不是“一见钟情”,而是“未见钟情”。
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漂泊者。在将近十年的时间中,我不断从一个城市漂泊到另一个城市,从城市的这个角落漂泊到另一个角落。但我始终是一个孤独的旅人,不是没有遇到过自己中意或中意自己的女人,只是我知道自己的漂泊者身份,知道自己天遣一般的宿命,注定了一生要不停的漂泊下去,没有一个安定的地方去盛放世俗的情爱。
但作为一个舞文弄墨且靠此吃饭的人,又注定了我的不安分和极端情绪化,任何进入我心灵的一丝半点真情都能打动我。我甚至会站在大街的拐角处,为一个女乞丐流半天的眼泪。
02
那天我在暂居的城市中看到一份报纸,上面有一个免费刊登征友信息的栏目,一时兴起,便给栏目编辑发了份资料,用“北方老狼”的名字。没想到,由此我就遇到了丹妮。丹妮不是第一个给我打电话的人,在丹妮之前,已经有十来个男的女的给我打过电话,不过都是只谈了几分钟就结束。我没再电话回访,人家也就没再与我联系。只有丹妮不同。丹妮的电话很长,是我一生中接过的最长的电话。这个从夜里10:00开始,直到第二天早上7:00才挂上的电话,对我来说,是空前绝后的。
电话中都说了些什么?用我们自己后来在一起回味时的话说,就是什么都说了。连见面后要不要马上接吻或者做爱这样的事,我们都在电话中谈到了。我们在九个小时的电话粥中,都觉得很对胃口,很投缘,是属于“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的那种感觉。
电话中,我知道这个叫丹妮的女孩,22岁,是这座城市中一座大学大三的学生,孤僻,有抑郁症,喜欢文学,但读的却是自己怎么也喜欢不起来的理科。她因为与同寝室的其他同学难于沟通相处,就在校外租了间房子。给我打电话时,刚搬进租屋不到3个小时,并且连给我打电话用的小灵通手机,也是当天上午才买的。所以女孩在电话中不无感叹的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啊”。她一连说了三个“真想不到”。没错,不但她想不到,就连我这样“饱经沧桑”的流浪者,也没想到。
在九个小时的通话中,基本上是丹妮在说。她说她已经很久没与人畅快的说过话了。她说,在学校找不到可以说话的人,现在终于找到了,就要说个够。“反正我也睡不着觉的”,当我劝她明天再聊时,她这样说。
我们在第二天早上,看到崭新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时,约定了下午见面。我说,我们会不会见光死?女孩说,坚决不死,见光也不死。要死,也要做一回夫妻之后,不然就对不起这九个小时的电话了。我忙回应,是是是,我们一定要对得起这九个小时。
只是,我知道,我们要想结成正果,那是需要更多奇迹发生的。电话中丹妮始终没问我的年龄。她只和我谈写作,谈她的童年,家庭和现在的大学生活,以及自己因为抑郁症想要自杀和住院治疗的事情。她反复的说,她要走出一段阴影,但她又始终不肯说出这是一段什么样的“阴影”。她不说,我便不问,这是我的原则。
我告诉她,我比你大得很多。她说我能想到,但我不在乎。若真的爱了一个人,是不会在乎年龄的。我就不再多说,再说,就仿佛自己别有用心,太世俗太现实主义。但我知道,我们之间将近20个年头,五分之一世纪构成的沟壑,决不是一声不在乎就可以忽略了的。我们自己纵然不在乎,在爱情的奇迹中一跃而过,但这个社会是很功利很现实主义的,是讲究房子、票子和位子的,这些我一样都没有。但是,我也不愿仅仅因为这些,就放弃对一段也许美丽也许凄伤的梦想的追求,放弃爱的权利。我知道,纵然是昙花,纵然是昙花瞬间的一现,也是一种绝美的体验,也比什么都不发生的死气沉沉寂寥无边要好千百倍。
只是我来不及多想,太困了。一夜长聊,我的眼皮上下不住的打架,于是喊一二三,我们一起挂了电话,开始睡觉。
03
下午我真的和丹妮见了面。说是约会,其实就是我去将丹妮接到我的住处来。
我先买了一束康乃馨,然后在约定的地方给她打电话。电话中我们互报自己的标志,我说,你看到一个光脑壳,一手拿手机,一手康乃馨的,就是我。丹妮说,我还是看不到你。我又拨手机,对方的手机竟然打不通了,电子音说,你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连拨几次,都这样。我想一定是她看到了我,反悔了,不想见了。我看着手中一束红得醒目的花儿,在街边配上我的光头,十分招摇,感到自己好搞笑。可又不死心,就又拨那个号码,拨到第5次的时候,通了。丹妮在电话中也是气气的,问怎么回事?还见不见?我说当然见了,不见我这花给谁?
终于看到了和自己仿佛已非常故旧,实际只是熬了一夜电话粥的女孩。正如她自己所说,有点胖,不算漂亮,但一开口说话,就给人一种甘蔗汁的味道,不但甜,而且纯正自然。我走过去,将花递给她,手也递给了她。我们在一起,没有任何陌生感。
我们去哪?她问。
回家。我说。
她便不再说话,只是靠紧了我。拦了辆的,对司机说,清华小区。
我住的是一套三楼的房子,开了门,进到室内,我们面对面互相看了很长时间,这是当时的感觉,其实也可能只有半分钟,就猛烈地拥抱在了一起……
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就是这样奇怪,在一个地方你一辈子都无法得到的东西,在另一个地方一瞬间也许就实现了。我在此之前,曾经苦恋过一个女诗人,但苦恋3年,毫无结果,最后只好绝望而去。此后我便不愿再将情感轻易寄托到虚无飘渺的事物上,我开始相信“爱和情是两回事”的观点。情可以在天长地久中慢慢培育,而爱绝对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就是第一眼你看到这个人,或这个人看到你,有戏没戏就已经决定了。
和丹妮的这种方式,这种速度,是我意想之外,但却是我所希望的。我们很快建立起一种夫妻一样的关系。丹妮面临期末考试,学习很紧张,往往是匆匆来和我相聚,第二天早上又匆匆离去。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都感到一种毫无顾忌的舒展,我们在电脑上看碟子,做饭吃,躺在床上聊天,看书,做爱。我们一晚上会做好几次,直到两个人都大汗淋漓。她说,你怎么像个贪心的孩子?我就真的像孩子一样对着她笑。我们甚至开始讨论是否办个结婚证的事情。我知道这事不太简单,可丹妮不明白,说我们办了结婚证,就可以一直做夫妻了。办结婚证需要户口本,但我们两人的那件东西都不在自己手中。况且,要办这个小本本,势必要惊动很多相干不相干的人,引来许多议论,生出许多是非。那时爱情将退居到可有可无的地位,物质将成为检验两性关系的惟一标准。这种可怕的局面,我经历过,我怕;丹妮没有这经验,所以她才天真得什么都敢想也敢说。
丹妮是一个奇怪的女孩,她不让我使用安全套,自己也不愿采取任何措施,她说她想要一个孩子。我说,你正在读书,这怎么可以?她说可以休学,休学一年,等把孩子生下来,你带着,我再继续读书,这叫生活读书两不误,人家欧美早就流行了的。并说,早就想休学了,对理科讨厌死了,又不让转系换专业,一次懵懂选择,决定一生不开心。她想要个孩子来对抗她的抑郁症。她说她看过一位美国心理学家的研究报告,证明生孩子可以转移女性的注意力,母爱可以改变女性的心理结构,是治疗抑郁症的最佳最自然的疗法。我想一想,就觉得这主意也不错。可以治病,又可以有一个孩子。最好是生个女孩子。我喜欢女孩儿。丹妮说,我努力吧,不过这事只有上帝才可以最后决定。
04
考试结束,寒假开始。
本来说好不回家过年的丹妮,突然改变主意,说还是要回去。我知道,在这个陌生城市里,我又要一个人度过这漫长又寒冷的“年”了。我是个无家可归的人,我希望在这个对中国人来说意味着团聚的春节,与自己相爱的人在一起。但我不能阻止丹妮,我没有理由。我不能剥夺一个女孩与父母团聚的权利。
农历腊月二十八,我送丹妮回山东老家,我说,我们的事情,最好不要告诉家里。丹妮问,为什么?我只说,我是一个流浪者啊。
其实我不说她也应该明白,这样一份与众不同的爱情,只能是两个人心灵的秘密,一旦公开,很多人参加进来,大概就到了结束的时候,这是我的预感。
在熙熙攘攘的火车进站口,我将背在自己肩头的背包交给丹妮,然后目送她被潮水般的人流卷着,在进站口消失,心中沉沉的。我想将她送到车上,但春节期间控制人流量,停售站台票。我只能看着这个相识不久,却已经嵌刻到我生命中的女孩离去。我不知道她会不会做傻事,无意中断送掉我们的爱情。
开始的几天,我们每天都通几次电话,互诉相思之情。但自新年初三之后,丹妮的电话突然停了,我打过去,接电话的也总不是她。我知道,一定发生了我担心的事情。三天后,收到一封她的挂号信,信中说,家里知道了我们的事情,提出了条件:要继续来往,就拿出10万元的保证金;否则,就一刀两断。她问我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其实这就是一道扼杀令。不要说我没有这笔钱,就是有,这种交易我也是不能做的。就在我收到信的当天晚上,睡梦中我被铃声惊醒,电话中的声音在哭泣,是丹妮。我呼唤她的名字,问她怎么了?但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哽咽抽泣。几分钟后,挂断了电话。我看一下表,是凌晨3:00多。我知道,一种感情的剥离,开始了。在她,会比对我的痛苦更深更烈。我是一开始就有心理准备的,她没有。没有准备的苦痛,落在身上,特别是她本来就极其脆弱的心灵上,会显得特别残酷。
我起床,打开一瓶酒,一杯一杯,直到天亮。我痛苦,但我知道我可以承受。可是,因我而令一个不该受伤的女孩受伤,是我所真正难以承受的。
05
春节还没有过完,2月14日的情人节就到了。这是无数恋爱中的情侣引颈企盼的日子。但面对这一天的临近,我的心里却别有一番滋味。我没有过过情人节,在我初恋的时候,这个在大洋彼岸开花的节日,还没有移植到东方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等它到来的时候,我又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情。丹妮临走前,说要还我一个情人节的,说她一定会在情人节前回到我身边,可是……但我还是买好了情侣巧克力,预定了玫瑰花。我不知道丹妮在这一天能否回来,但我知道她是一定会回来的,会来见我的。寒假结束,她要回校上课。她在节前将所有的书籍用品,还有电脑,全都搬到了我这里,是打算长期与我在一起的,现在纵是分手,她也要来搬走她的东西才行啊。但是,直到2月13日凌晨一点,我从新浪的一个聊天室退出关掉电脑,还没有一点她的消息。我想,我的又一个“孤独情人节”看来已经是不可避免了。
可是,就在2月14日清晨4:00多,急促的电话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电话中是丹妮的声音。她说,我在火车站,刚下火车。我忙说,你等着,我马上去接你。她说不用了,我打的过去,一会就到。我急忙起床,一路小跑着到小区门外的路口去迎接我归来的小爱人。我当时的心情,是无法形容的,有激动也有不安。
通向火车站的大路上,寂无一人。路灯在夜雾的包裹中,透出一层朦胧的光晕。大约十多分钟后,一辆出租车从远处驰来,在我身边停下,我看到了丹妮。给出租车司机付了车费,出租车还没有开走,我们就拥在了一起。
回到住处,我问丹妮,为何回来之前不告诉我一声?她没有回答我。我看到了她在哭泣。我说,别哭,我知道了,你别哭……她哭得更厉害。我上前抱住她发抖的肩膀,说,如果我们还有缘,就不会分开;如果缘分该尽,就让我们听从命运的安排吧。命运就是我们的心灵,只要我们的心灵不改变,什么就都不会改变的……她说,我好累好累啊。我说那你睡吧,天还不亮,我去给你准备早点。她很听话的躺下,不久就睡着了,我看到她的眼角还挂着泪珠,就轻轻的替她揩去。
天亮了,2月14日的情人节也开始了。我将情侣巧克力和玫瑰花,放在丹妮的枕旁,我想让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我们还是共同拥有了这个美好的节日,我们的爱情之花,是开放了的。
06
现在,我独自一人站在布达拉宫前面的广场上,强烈的高原阳光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听着身后不时传来的佛号声,看着那些风尘仆仆围着佛寺磕长头的虔诚藏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感动。红尘和佛境,离得那么近,仿佛只是举足抬步之间;却又离得那么远,远得仿佛永远也无法超越彼此的界限。
丹妮在情人节那天醒来时,已经上午9:00多了。她看到放在枕畔的玫瑰和巧克力糖,又一次泪流满面,她说,对不起。谢谢你,可是……我说,丹妮你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说好吗?我们又拥在一起,在灼热的呼吸中融为一体。
那天丹妮是黄昏时离去的。她收拾好了要带走的东西,装上出租车。她在临别时问我,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吗?我说不,我们永远都不会是朋友了。她的泪水又一次涌出眼眶,我说丹妮,你在我的心中,永远是爱人,永远……你懂吗?
我看到丹妮在出租车上,用力的向我点头,然后缓慢的挥手。
07
这应该是一段后记了吧。
我和丹妮分手后,很长一段时间什么也不能做,写作几乎停了下来。我也懒得做饭吃,有时几天一星期才出门一次,买些方便面之类的回来,在饿了的时候就应付一下。
但不久后我接到了丹妮的一封邮件,她说她已经辍学了,去了海南,在那里的一家网站打工。再后来,就看到她的小说,不断的在网络上出现。惟有我知道,她那冷漠的忧伤,呼吸和叫喊,是我梦中的陨星,远远的在天际,划过我心中爱的家园。
丹妮后来又去了北方。
佛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同枕眠。
老年人也说,每个人在地上生下来,天上就多了一个他或她的星座。
我们,是天空中修行了千年的两颗小行星吗?虽然同船,虽然同枕,但最终还是要按着各自的轨迹去运转,并且注定了要在命运的一个渡口失散?
我不能回答自己。就像我不能回答风的问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