篠宫莲的目光落在餐桌上，然后看向深雪，那眼神……有点一言难尽。
白井深雪感觉到他的目光投来，神经不由自主地紧了紧。
她本能地以为，是饭菜太过简陋。
毕竟两盒便利店便当、一碗速食味噌汤，说得好听是“简餐”，说得难听是“微波炉文学”。
“抱歉，”她语气干脆而克制，“我不太会做饭。平时也都是吃这些，要么在外面随便解决。”
“啊，不，白井小姐，”篠宫莲轻轻摇了摇头，“重点不是饭菜。”
“重点是——”他顿了一下。
“虽然我能碰到你，也能拿起拖鞋，甚至理论上可以帮你把这份便当扔出窗外，来一场高空坠物……”
他笑了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但我吃不了。”
“我本质上，还是灵体。强行吃这种东西……嗯，大概会直接从脚底板漏出来。”
“……”深雪握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
“又或者更糟，卡在我和现世之间的灵子缝隙里，变成一种……便当味的束缚。”
“……”
“我不知道。”
她低声说，语气罕见地软下来。
她自认冷静克制，情绪上锁的高手，可面对一个看起来年纪与自己相仿、却能谈笑间开灵异玩笑的“死神”，她发现，自己还是不够准备充分。
“没关系，”篠宫莲笑着摆了摆手，“毕竟和死神共进晚餐，应该不在你们的高中生生活指导手册里吧？”
“不过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坐在这儿，看看东京夜景，顺便……观摩一下现世人类的进食方式。”
“……”
白井深雪忍住了翻白眼的冲动，默默地坐下，拿起勺子，有些不自在地开始吃饭。
被人这么直勾勾地盯着，难免有些食不下咽。
她忍了一会儿，还是开口：
“那个……你不需要睡觉吗？”
“需要啊。”
莲答得干脆，语气里还透着一丝“这是常识”的理所当然。
“就算是灵体，长时间不休息，系统也会过热，灵压紊乱，思维迟缓。轻则乱码，重则直接关机。”
“我们那边把那种状态叫做‘魂体脱轴症候群’。症状包括：走路开始飘偏、说话带回音、刀变钝、自动模仿中央四十六室讲话语气……非常可怕。”
她轻轻“哦”了一声，勺子碰到饭盒边缘，发出一声干净的“当”。
气氛再次归于安静。
饭还没吃完，话题却走到了地图以外的地方。
“我一直想问……死神也会招收像你这样……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吗？”
篠宫莲怔了一下，随即勾起嘴角，笑得像只狐狸。
他指了指自己：“我吗？”
然后语气拖长：“白井小姐，如果按实际年龄来算，我大概……都可以当你爷爷了。”
深雪手中的勺子顿了顿，动作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她盯着他，眼神冷静中夹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
“真的吗？”她语气平平，没什么情绪波动。
但那眼神，分明在说——“你在开玩笑？我听得出。”
莲的笑容更深了，眼角带了点调皮的褶皱。
“你猜？”
深雪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没回话，没移开视线，只是握紧了勺柄。
半晌，她低声说：“那我吃完饭，记得向您请安。”
然后，她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那你不吃饭，会饿死吗？”
“暂时饿不死。”
“死神对能量的需求不像人类那么频繁。但这个世界的灵子太稀薄了。我体内的灵力运转不太顺畅，恢复得也慢。再加上传送过来的时候消耗不小。”
时间，在饭后那份不紧不慢的闲谈中流淌。
终于，深雪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的残局。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像在努力扮演一个她并不熟悉的角色，一个会照顾人的女主人。
“很晚了，”她说，声音尽量保持自然，“你也……要休息了吧？”
莲点点头，是真的感到了久违的疲惫。
“客房你看过了，”深雪边洗碗边说，声音被水流盖住一半，“有事……也许可以告诉我。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
“已经帮很多了。”
夜深，灯灭。
各自回房，门在背后合上，东京夜的喧嚣便被隔绝在玻璃与混凝土之外。
莲在那间客房中并未立刻入睡。
他盘膝悬坐，闭上眼，试图感知空气中的灵子流动。
……依旧失望得可以。
空气中弥漫的灵子驳杂不堪，带着各种各样人类情绪的残渣，却缺乏那种构成尸魂界基石的纯净而稳定的流动感。
再加上传送时的剧烈耗损，他现在的状态，大概等同于一部旧型号的翻盖手机，电量10%，信号1格，后台还开着五个应用。
“啧。”
和平年代的死神，虽然疏于战斗，但对自身灵力的掌控还是有基本要求的。
现在这种状态，别说再遇到什么厉害的虚，恐怕连维持长时间的灵体形态都会有些吃力。
“要是有义骸就好了……”
义骸。
那是死神在现世行动时常用的躯壳，不仅能完美伪装成人类，隔绝灵压，还能帮助死神缓慢恢复和储存灵力，同时避免对现世的普通灵魂造成过多影响。
在通道畅通的年代，是死神外勤的标配。
……等等。
义骸！
然后，他猛地一拍脑门。
他想起来了。
在他刚入学真央灵术院那会儿，大概是尸魂界和平太久，大家闲得发慌，技术开发局为了“提振死神士气，培养对现世的兴趣与责任感”，搞了个名为——
“重返荣光！死神现世初体验大礼包”的福袋活动。
福袋包装纸上印着一个挥着木刀的老死神笑着对你说：“用它，感受先辈的呼吸！”
美其名曰“仿古缅怀，致敬先贤”。
那福袋里，就有一具义骸！
而且，据当时的宣传手册上用小到几乎看不见的字体标注，还是“采用最新灵子亲和材料，内置高级灵力循环系统，附带生育功能”的豪华限定版！
——是的，生育功能。
莲至今还记得当时技术开发局的某个戴着奇怪眼镜的开发员，在推广会上唾沫横飞地宣称：
“这是为了应对未来可能出现的、需要死神在现世长期潜伏并融入当地社会进行特殊任务的极端情况！我们考虑得非常周全！”
台下大部分学员都露出了“你在说什么胡话但听起来好像很厉害”的表情。
他当时大约是脑子短路，或者被“限定款”这三个字催眠，脑中只回荡一句：“现在不买，后悔一生。”
他就这么买下了这具号称“现世融合度最高”的豪华义骸。
然后，他把它和几本永远不会翻开的教科书、几件不同样式的队服，一同塞进了储物空间。
它们就像那种被父母塞到衣柜顶上“以后再用”的塑料收纳箱，一沉睡就是五十年。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在空气中虚虚一划。
一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散发着微弱灵子光芒的储物空间入口在他面前展开，像一个被拉开的幕布。
他俯身翻找。
储物空间不大，里面东西也少得可怜。
他过来时太匆忙，其他的私人物品大多还放在他在静灵廷的住处。
终于，在一个角落，他摸到了一个积了薄薄一层灵子尘埃的、用防水布料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形包裹。
就是这个！
他有些激动地将福袋取了出来，它在他手中显得有些沉甸甸的。
莲解开包裹外的绳结，打开布料，露出了里面一个印着“技术开发局特制·匠心出品”字样的古朴木盒。
他深吸一口气，打开木盒。
“嘭——”
烟雾散去，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形，静静地躺在房间的地板上。
穿着一身简单的白色单衣，双目紧闭，静静地躺在那里，皮肤呈现出一种略显苍白的、属于人类的质感。
莲俯视着那具义骸，表情有些复杂。
他吸了口气，抬手覆上义骸的额心，灵子在指尖汇聚，光线微微闪动。
这是他第一次真正尝试“魂入义骸”。
教科书上的口诀像被重新激活的旧程式，在他脑海中迅速浮现。
他集中精神，将自身灵体缓缓注入那个空壳中。
篠宫莲的灵体，身影开始变得有些虚幻和透明。
一道淡淡的光芒从他身上逸散出来，缓缓地、如同水流一般，注入了地上那具义骸的眉心。
当他的灵体与义骸完全融合的刹那，一种奇妙的感觉传来——并非全然陌生，但也绝不熟悉。
数秒后，那具“他”轻轻睁开了眼睛。
那是“第一次出生”的眼神。
像婴儿初睁，像星星点火。
他伸了个懒腰，脊椎像是从半休眠状态苏醒，弹出几道柔软的回响。
“呼……”他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带着湿润与热度，那是人的呼吸。
“感觉……还行。”他说。
“还挺合身。”
他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那种从皮肤到血液的实感让他微微有些恍惚。
拥有肉体的感觉并不算新奇。
在尸魂界，由于灵子高度浓缩，万物皆以类似物质的形式存在，死神在那里本身就拥有近似肉体的“灵躯”。
但现世的这具义骸，带来的感觉还是有所不同。
会更沉重，更真实，也更……脆弱。
他站起身，赤足踩在木地板上，走到床边。
然后毫不客气地躺了上去。
柔软的床垫包裹住他的身体，发出一声令人满足的轻微凹陷声。
“哈……”
窗外，东京的凌晨渐渐滑入黎明前的那种淡蓝色的冗长等待。
篠宫莲却毫无睡意。
他望向东方，眼神清澈。
或者说，是一种尚未染上具体目的的空白。
但这种空白，就像雪地上的第一行足迹。
只要踩下去——世界便开始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