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那一刻,失去了语法。
在白井深雪的感知中,篠宫莲解放力量的那一瞬间,整个世界变成了一枚被错误投进熔炉的琥珀。
她,连同她怀中那个因恐惧而蜷缩成一团的、名为五十岚茜的灵魂,都成了琥珀里被凝固的、无助的昆虫。
一切都被拉长,扭曲,然后定格。
这是一种远比单纯的恐惧更难受的、感官被彻底撑爆的过载感。
她的灵魂像是被摆上了一根巨大的音叉,在金色灵压的洪涛中,共振得几近粉碎。
她的视觉在报错。
天空不再是黑色,而是一片翻涌着无数金色代码的、无法理解的穹顶。
那头名为基力安的巨兽,像是信号不良的影像,轮廓在无数雪花噪点中闪烁、溶解。
她的听觉在宕机。
基力安那震耳欲聋的咆哮,被一种更为纯粹的、震耳欲聋的“寂静”所吞噬。
她甚至能“听见”光线燃烧的声音,“闻到”空间被拉扯的焦糊味。
深雪开始明白,原来“灵压”不是一个比喻词。
而在那片金色风暴的中心,篠宫莲缓缓举起了手中的刀。
他已经很多年没这么做了。
在那个和平得快要长出蘑菇的尸魂界,解放斩魄刀,尤其是在非演习场合,需要提交的申请报告比战斗本身还要复杂。
他深吸一口气,那一口气仿佛拉动了天地间某种锈蚀的锁链。
然后,他睁开眼。
那双一向带着点懒散和疏离的眸子,此刻,燃起了火焰。
是熔岩的颜色,是日冕的光辉,是创世之初的第一缕光,也是终焉之时焚尽万物的业火。
空间开始哀鸣。
热量并非通过传导,而是直接作用于法则层面。
白井深雪感到自己的皮肤传来一阵阵灼痛。
在那片光与热的帷幕之后,她听见了他的声音。
“——森罗万象、皆为灰烬。”
刀,被他缓缓高举。
“——流刃若火!”
那是一把刀。
可又不仅仅是一把刀。
那是火的核心、太阳的骨、流浪神明最后的权柄。
这把本该是浅打的武器,此刻却仿佛被注入了太阳的血。
火焰,金色的火焰,从刀格处升腾而起,缠绕上刀身,将整把刀都化作了一柄流淌着熔融烈日的权杖。
空气以刀身为中心,剧烈地扭曲、蒸发,形成一圈肉眼可见的、如同海市蜃楼般的阳炎。
他脚下的工厂屋顶,那些钢铁的栏杆、水泥的地面,在没有被直接触碰的情况下,开始自发地、无声地,变得焦黑、卷曲、融化。
整条荒川的夜露,连带着几公里的湿气,在瞬间蒸发。
整片天地的温度,都在以一种违反自然法则的方式,疯狂攀升。
这是尸魂界最古老的炎系斩魄刀,不属于战术,也不属于战略,它属于历史。
它是一个时代的象征,是某种“力”的化身——单一、纯粹、不可逆。
而此刻,它正握在一个只想过几天安生日子、偶尔吐槽一下工作、还欠着女高中生一顿午饭钱的、和平年代的死神手里。
这片被他称为“流刃若火”的领域,是一个绝对君主的领地。
而这位君主,此刻正漠然地俯瞰着自己那失控的王国。
篠宫莲悬浮在金色火焰的中心,感受着那股既熟悉又陌生的、庞大到近乎失控的力量。
这感觉……很糟糕。
就像他多年前在尸魂界技术开发局,替某个翘班的同僚测试新研发的“茶水温度精准控制鬼道”一样。
他只是想泡一杯八十五度的玉露茶,结果鬼道暴走,将十三番队队舍的茶水间连同半个走廊,一起加热到了足以熔化钢铁的高温。
事后,他写了整整三十七份检讨报告。
而眼前这股力量,显然比那次“茶水间事件”的后果要严重得多。
他看了一眼下方,那渺小的、在金色风暴中如一叶扁舟般苦苦支撑的黑衣少女。
她很坚强,远比他想象中要坚强。
寻常人类的灵魂,在这股灵压的洪流中,应该会像一张被丢进火里的薄纸,瞬间便燃烧殆尽。
但她没有。
她只是跪在那里,像一块顽固的、拒绝被熔化的礁石。
这份“存在”,让他有些恍惚。
——得赶紧结束,然后回去写检讨。
虽然这次,大概没人催他写了。
这念头荒唐得让他想笑。
笑意来不及浮上唇角,他便缓缓举起了刀——
那头基力安似乎也从最初的灵压压制中回过神来,它本能地感觉到了极致的危险。
它放弃了再次蓄积虚闪,转而发出一声无声的、充满怨毒的咆哮。
它退了半步。
但太晚了。
篠宫莲站在天与地之间,低头,看着那头基力安。
他只是挥了一刀。
没有招式,仅此而已。
那一瞬间,世界失声。
没有火光,没有爆炸,甚至没有声音。
只有一条极细的、几乎无法辨认的“热之界线”从他刀尖铺展出去,仿佛有人在世界的布面上轻轻划过一根极细的金线。
而那线之内,便再无存在。
白井深雪在那一瞬间,看见了她一生中最荒诞、也最恐怖的画面。
那道无形的“热浪”所过之处,没有东西在燃烧。
万物只是……消失了。
空气消失了,连带着声音和光线。
那头庞大的基力安,那座由无数扭曲灵魂构成的黑色山峰,没有发出任何惨叫,没有挣扎,甚至连一丝黑烟都没有冒出。
它就像一个被画在纸上的、拙劣的怪物涂鸦,被一只无形的、温度超越想象的橡皮擦,从画卷上,一寸一寸地、干干净净地抹去了。
从它巨大的脚,到它不成比例的身躯,再到那张惨白而巨大的长鼻面具……
它就那样在沉默中被“消失”了。
在那一瞬,五十岚茜看见了——
在那被热浪吞没的身躯深处,她弟弟的脸,浮现了出来。
那双被灼烧得空洞的眼睛,忽然回光返照般恢复了一丝稚气未脱的清澈。
他微笑了。
不是人类临终的绝望笑,也不是鬼怪得逞的狞笑,而是一个孩童,在夏日夜晚吃完西瓜、看完花火、终于可以安心睡去前的、纯净又安心的笑容。
下一秒,那微笑连同那孩子一起,从这个世界被轻轻地、温柔地……擦除了。
「好烫……救命……」
五十岚茜轻轻地“啊”了一声。
那是一个崩塌之前的气音。
没有眼泪,没有喊叫。
就像最后一颗纽扣断了线,在夜风中落地。
她的灵魂,终究还是太脆弱了。
经历了恐惧、惊骇、短暂的重逢,再加上那无可言喻的热浪冲击,终于失去了支撑。
她无声地昏过去,化作一团柔和的灵光,蜷缩在深雪怀中。
“热浪”继续向前,将神社后方那片浓密的树林,连同其中的一部分土地,一同从现实中“裁剪”了下去,留下了一道巨大而平滑的、琉璃状的焦土扇面。
甚至连天空的云层,也被这一击从中间撕开,形成一条横贯夜幕的巨大空洞。
然后,一切都停了。
仿佛某位神明打了个响指,世界被按下了“暂停”又“播放”。
那片席卷一切的金色灵压风暴,如潮水般退去,迅速地、争先恐后地涌回篠宫莲的体内,仿佛它们也对外界感到畏惧。
手掌上那破碎的待雪草纹样,不知何时又已恢复了原状。
风重新开始流动,带着一股被烧灼过的、滚烫的干燥气息。
荒川的水声、远处城市的嗡鸣,都回来了。
夜空依旧是黑的,只不过在那道被灼穿的裂口中,星星显得格外明亮,明亮得……像在旁观。
篠宫莲终于从半空落下。
落在焦土边缘,脚步略微踉跄。
刀早已归鞘。
他的脸色苍白,像被掏空的纸人,额角全是细汗,呼吸也乱得像刚跑完一百米的上班族。
他看了眼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再抬头看看天上的那道“违规施工”痕迹,神色复杂得一言难尽。
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
“糟糕……这次的事故报告,恐怕要写到死后也写不完了。”
白井深雪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的身体不再颤抖,呼吸也渐渐平复,但她的精神,却像是经历了一场彻底的格式化。
她抬起头,越过怀中那团沉睡的灵魂之光,看向那个站在焦土与废墟之间的男人。
他依旧是那副慵懒的、似乎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嘴里还在嘀咕着一些关于“报告”和“退休”的、莫名其妙的话。
但在她的眼中,他再也不是那个从卷轴里掉出来的、需要她投喂泡芙和关东煮的奇怪同居人了。
他是风暴。
他是灾厄。
他是将一个活生生的灾难,连同其存在的概念本身,都一同从世界上抹除的、行走的神祇。
她想开口说些什么。
想问“那是什么”,想问“你是什么”,想问“我……又是什么”。
但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他,看着天空中那道无法愈合的、仿佛在宣告世界“不再完整”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