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像有无数烧红的针,从骨头深处往外扎。
五十岚茜蜷缩在黑暗里,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混着腐烂木头的霉味。
这里是荒川边,一座早已废弃的神社,本殿的地板破了个大洞,她就躲在这地板之下,像一只受伤后钻回巢穴的小兽。
她记得这里。
小时候,祖母带她来过。
祖母说,神明大人喜欢安静的孩子,会保佑他们。
神明大人没有保佑她的家。
脑海里,画面像是被砸碎的玻璃,每一片都锋利,都沾着血。
那股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错误感”,比地震更可怕。
空气像凝固的胶水,然后是尖叫——妈妈的,爸爸的,还有小勇和小咲的……最后,是她自己的。
一种无法形容的灼热从身体内部炸开,她好像听到了自己灵魂被撕裂的声音。
然后,是那些“东西”。
曾经是家人温暖的轮廓,此刻变成了扭曲的、散发着恶臭的阴影,空洞的眼眶里燃烧着饥饿的、猩红的光。
“妈妈……”她想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像漏风一样的声音。
她逃了。
不知道怎么做到的,只记得那股灼热再次席卷,眼前一片白光,然后她就在冰冷的雨水里奔跑,朝着记忆中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丝“安全”的地方。
现在,雨停了。
透过地板的缝隙,能看到一点点城市边缘透上来的、浑浊的橙黄色光晕。
身体里的“火”退去了,留下的是一片焦土般的虚弱。
眼泪已经流干,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像骨灰一样的悲伤,压在心口。
她想,就这样睡过去吧。
睡着了,就不会痛了。
公寓内,那只由灵力凝成的光雀消散后留下的最后一缕星尘,也已彻底融入了夜色。
阳台上的风带着秋夜特有的凉意,吹得窗帘微微晃动。
篠宫莲转过身,脸色比平日里苍白了几分。
但那双总是带着点倦怠和戏谑的眼眸,此刻却因高度的精神集中而显得异常明亮,像两点幽幽的鬼火。
“她还没有离开东京,就在……城市的另一端,荒川下游的旧区。”
白井深雪站在客厅的阴影里,看着他。
她没有问“你怎么知道”,也没有质疑这个结论的可靠性。
她只是点了点头,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预料到的事实。
篠宫莲活动了一下颈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这是义骸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后的轻微抗议。
他作势就要化光而去。
“等等。”
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意味。
篠宫莲的动作顿住了,有些意外地回头。
白井深雪从阴影中走出来,月光透过窗户,在她身上勾勒出一道清晰的银边。
她不知何时已经换下家居服,穿上了一件样式简洁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
“带我一起去。”
她说,语气平静,却像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说好了的。”
莲挑了挑眉。他记得的“说好了”,似乎更多是关于那张还没来得及开具的“精神损失费账单”以及今天的“午餐利息”。
但此刻,少女眼中那份与她年龄不符的沉静与决绝,让他无法说出任何反驳的话。
而且,他隐约觉得,她说的“说好了”,可能指的是更深层的东西。
“那里可能会很危险。”
他提醒道,试图做最后的挣扎。
毕竟,带一个灵力高到像个小型核反应堆、但战斗经验基本为零的人类去面对一个状态未知的、疑似能力暴走的灵魂,怎么想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我知道。”
深雪的回答依旧简洁。
她走到玄关,拿起自己的背包,将那枚用证物袋装着的音乐盒残片放了进去,动作条理清晰,没有丝毫犹豫。
篠宫莲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几十年死神生涯里积累下来的“处事原则”(原则就是工作时偷懒),在这个少女面前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崩塌。
“好吧。”
他说,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纵容。
“但你得答应我,一切听我指挥。如果情况不对,你必须第一时间离开。”
“嗯。”
深雪应了一声,打开了公寓的门。
楼道里的感应灯应声亮起,照亮了她帽檐下那双异常清澈的眼睛。
“你打算怎么去?”
莲化作半透明的灵体,飘在她身边,好奇地问。
“再表演一次百米冲刺横穿高速公路?或者,让我试试能不能带着你的肉身进行短距离空间跳跃?”
“不过事先声明,如果你的义骸……哦不,你的身体在跳跃过程中散架了,我可不负责赔偿精神损失。”
深雪没有理会他越来越熟练的、带着尸魂界古早味的冷笑话。
她只是按下了电梯的下行按钮,平静地开口:“我们打车。”
“哈?”
午夜的出租车,像一艘孤独的方舟,漂浮在东京这条寂静下来的钢铁河流之上。
司机是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底眼镜的大叔,仪表盘上放着一个招财猫摆件,正随着车辆的行驶轻微晃动。
他大概是跑了一整夜的活儿,声音里带着明显的疲惫。
“小姐,去荒川下游的汐入公园附近?”
他透过后视镜,打量了一眼后座的乘客。
那是一个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孩子,穿着黑色的连帽衫,帽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帽檐下浓密的黑发,以及光洁漂亮的下颌线条。
她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瓷像。
“是的,麻烦您了。”白井深雪的声音透过帽檐传出来,清晰而礼貌。
篠宫莲以灵体的形态,安安静静地“坐”在她旁边。
“这么晚了,一个小姑娘去那种地方,可不太安全啊。”
司机大叔大概是觉得气氛有些沉闷,主动开口搭话,语气里带着长辈式的关切。
“那边到了晚上,连路灯都隔老远才有一个,又靠近河边,没什么人烟的。”
“没关系。”
深雪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我去找人。”
司机大叔“哦”了一声,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后座那女孩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人勿近的冷淡气场,让他把后半截话又咽了回去。
他嘟囔了一句“现在的年轻人啊”,便专心开车,车厢内再次恢复了沉默。
只有招财猫还在不知疲倦地摇着手,仿佛在祈求着今夜能多拉几单生意,或者,少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客人。
篠宫莲侧过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霓虹灯火。
他微微皱起了眉。
那只“雀”最后消散的地方,弥漫着一股极其浓郁的、混杂着绝望与怨憎的灵力残渣。
而此刻,他感觉到那股气息的源头,除了五十岚茜那不稳定的、被强行催发出来的“异种能量”之外,似乎还夹杂着什么……更庞大、更污浊的东西。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身旁的白井深雪。
少女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帽檐下的神情被阴影笼罩,看不真切。
但莲能感觉到,她看似放松的身体线条下,绷紧的戒备,像一张拉满的弓。
出租车在一条几乎没有灯光的沿河小路旁停下。
远处,荒川在夜色中像一条沉默的巨蟒,河面上偶尔反射着对岸零星工厂的灯火。
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和淡淡的腥味,还有植物腐烂的、若有若无的微酸。
“就是这里了,小姐。”
司机大叔指了指不远处一片黑黢黢的树林。
“汐入公园的入口在那边,再往里走,可就真没什么人了。”
“谢谢。”
白井深雪付了车费,推开车门,身影很快融入了浓稠的夜色之中。
司机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摇了摇头,发动汽车,迅速离开了这个让他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的地方。
他决定,今晚收工后,要去常去的那家拉面店,点一碗加量叉烧的豚骨拉面,再配上一杯冰镇啤酒,好好驱散一下这深夜的寒气。
毕竟,安全第一,拉面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