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格的最后一栏被填上,墨迹尚未干透,便被那位无框眼镜的女职员收走了。
篠宫莲生出一种古怪的错觉,他像是在某份古老契约的最后一页,写下了自己的真名。
自此,这具身体,这副表情,这段身份,连同他的呼吸频率和笑容角度,便一同归属于这栋灰白色建筑、归属于一个以“规范”为名的巨大体系。
这体系庞大、安静、不可违抗,名叫——“日常”。
“接下来,请到这边拍摄证件照。”
她指了指角落一个被白色帘布围起来的小隔间。
篠宫莲坐上那张固定好的椅子,背后是一块泛着均匀冷光的蓝色幕布。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在被这台机器量化、编码,准备压缩成一张两寸大小的、官方认可的平面图像。
“请直视镜头,露出一丝自然的笑意。”一个冰冷的电子女声提示道。
自然的笑意。
篠宫莲想,这大概是人类社会最抽象的指令之一。
他扯出一个他认为足够“自然”的、介于“礼貌”与“无害”之间的弧度。
闪光灯亮起,快门咔嚓。
就在那一瞬间,他的笑容微微僵住了。
那并非因为闪光灯刺眼,而是因为某种比光更迅猛、更阴冷的东西,毫无征兆地刺入了他的感知。
四股。
四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着腐败与饥渴的气息,如同四根烧红的铁钉,被同时钉进了这个世界的背景板。
它们在不同的方位,却又遥相呼应。
照片被打印出来了。
篠宫莲接过那张覆着塑膜的证件照,看着照片里那个正儿八经的男人,笑容刚刚好、姿态刚刚好。
女职员检查了一下,点头,开始塑封:“请您下周三下午,凭这张取件单来领取您的番号卡。”
“谢谢。”他接过小票,语气仍然完美无瑕。
推开门。
阳光落在他身上,暖意正好,但驱不散骨子里那种带着腥味的凉。
门口,一群刚办完事的老人正围在一起闲聊。
天气不错,话题却坏。
“听说了吗?本乡那边,小日向水道町……那家人——”
“啊,怎么可能没听说。”一位戴着鸭舌帽的老头摇头。
“五口人哪,一夜之间就没了。警察折腾了两天,说是煤气泄漏。”
“可我听我那在区役所做事的侄子说,现场惨得很,根本不是什么意外。”
老奶奶的声音更低了,“怨气怕是足得很呐。现在官府给压力了,这种事,不让往外说,怕引起恐慌。”
篠宫莲站在门外,眯起眼看向远方。
一家五口。四个虚。
很合理的数字。
气息虽未完全生成,但那份怨念的浓度,已经昭示了它们未来的强度绝不会是巷子里那种杂鱼。
而他刚刚为了“逻辑修正”,消耗了本就不多的灵力。
义骸的状态,不够。
远远不够。
他朝那片方向看了一眼,那是几栋平平无奇的住宅楼,天台上晾着衣服,街角有监控,阳光照在每一处看起来都“正常”的地方。
异常就藏在这些“正常”之下。
他深吸一口气,在心中低声开始咏唱。
「自我毁灭吧,隆塔尼尼的黑犬!值得一提,彻底烧尽·把自己的喉咙割断吧!」
——「缚道之九·崩轮。」
四道极细的灵子之索悄然生成,像无声的黄丝带,悄然穿过街道与砖墙,准确缠绕在那四处正在酝酿的恶意上。
不是驱逐,也不是消灭,只是一个延迟。
他需要时间,而时间是最贵的咒文。
然后,他转过身,背对那片看似无事的街区,迈开了脚步。
从走,到快走,到小跑。
瑞穗高等学校的午后课堂,昏昏沉沉的。
阳光懒洋洋地斜穿过玻璃,在课桌上投下长长的光斑,粉笔末在空气中悠悠地打着旋。
讲台上历史老师的声音一直平缓,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白井深雪撑着下巴,看着窗外。
她没有在听课,也没在思考什么,只是单纯地,在发呆。
风吹过树叶,一只麻雀落在窗台外的榉树枝头,歪着头,站了一会儿,拍拍翅膀,飞了。
她忽然抬头。
窗外什么都没有,只有被风吹动的树叶和更高更远处的云。
她的目光投向远方,穿过教室、穿过玻璃、穿过城市楼宇的天际线。
什么东西,在那里晕开了。
不是声音,不是画面,而是一种原始的、未被命名的“存在”。
恶意的余波,正以缓慢却顽强的姿态侵染整个天空。
——嗡。
校服裙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一阵细微的振动。
她悄悄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是Line的通知。
一个没有任何修饰的灰色剪影头像,旁边是简简单单的两个汉字:篠宫。
【我需要你。】
【能过来吗?本乡。】
她的指尖停在屏幕上,那股遥远的恶意似乎随着这两行字,被瞬间拉近了。
她快速地打字:【我在上课。刚开始。】
对方的回复几乎秒回。
【我知道。】
她的心脏像是被轻轻敲了一下,节奏忽然失控。
短短三个字,没有任何解释,却让她彻底明白了事态的严重程度。
他知道她不会轻易缺席。
如果连他都选择打扰,那就说明,别的选项已经彻底消失。
“逃课”这两个字在她脑中冒出。
它像是一本布面封皮的旧书,封面写着《重大违规行为》,而她的名字,正被缓缓写入序章。
明明早就不是那个循规蹈矩、凡事都要考百分的“优等生”了,可骨子里的路径依赖仍然顽固地存在。
像是在童年时被大人严厉灌输的咒语,一旦触碰,就全身发冷。
她的手指微微发紧,掌心渗出一层细汗。
她环顾教室,讲台上的老师还在平稳地讲述着镰仓幕府的兴衰,一如既往地没有情绪波动。
窗外的树影晃动,粉笔在黑板上划过沙沙的痕迹,一切都安静得过头了。
然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的指甲在教室侧墙的下沿轻轻刮了一下,抠下少许粉末,那是多年翻新涂料的石灰味,有种微妙的化工感。
她把那点白灰抹在自己嘴唇上。
凉,干,略刺鼻。
下一秒,她手肘一软,整个人顺势向桌子下伏去,椅子被她的动作带得向后一滑,发出一声在安静教室里格外刺耳的“吱嘎”声。
“——白井同学?!”
老师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波动。
全班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喂,白井,你没事吧?”邻座一个平日里从不敢跟她搭话的男生,慌张地想要伸手扶她。
“别碰我……”她抬起头,声音虚弱得恰到好处,带着一丝刻意压抑的痛苦。
她拦住了那个男生的手,然后撑着桌子,看向讲台上的老师。
老师看到了她那张脸——毫无血色,嘴唇更是白得吓人。
“老师……我有点不舒服。”
“快!谁送她去保健室!”老师声音里带了真情实意的惊慌。
“我自己去就好。”
她拎起书包,以一种“我见犹怜但请勿靠近”的、坚强的病弱姿态,拒绝了所有试图靠近的帮助,独自一人,脚步略显踉跄却飞快地走出了教室。
直到她的背影拐出教学楼走廊尽头,确认再无目光追随,她才长出一口气。
她疾步穿过空无一人的长廊,跑下楼梯,冲出那扇庄严得如同某种结界的校门。
风扬起她的裙角和长发。
她站在校门口的路边,毫不犹豫地伸出手,拦下了一辆正巧驶过、亮着红色“空車”灯的出租车。
“去本乡,”她坐进后座,报出一个精准的地名,声音冷静,却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的颤音,“小日向水道町,麻烦您,开快一点。”
司机“嗨”了一声,打了转向,车子驶入街口。
她靠着车窗,望着窗外倒退的建筑、天线、电线杆与行人。
她的心跳仍然没有恢复平静,一半是因为紧张,另一半……
是自由。
一种混合着罪恶感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