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那抹笑意,如夜雨初霁后悄悄爬上旧墙角的阳光,没什么张扬,却不可忽视。
这不是令人讨厌的假笑。
而是,真诚的,有温度的,像一杯刚好不烫嘴的白桃乌龙,恰到好处地抵达内心那一块许久未曾晃动的静水面。
白井深雪一瞬间竟生出了想“看清楚点”的冲动。
不是“盯着帅哥发呆”那种低级情绪——至少她是这么告诉自己的——是某种类似研究者的本能,想把这突如其来的笑容拆解、分析、命名,然后收进心底那本未命名的档案夹中。
可惜,现实这家伙从不按人类情绪排班。
“——铃!”
上课铃响了,尖锐、精准,用哨子把所有学生从午休牧场驱赶回了体制化教室这个“生活试验田”。
体育课。
阳光明晃晃地泼洒在操场上,明亮得有些不真实,与方才教室窗外那惊鸿一瞥的秘密笑意形成了鲜明对比。
更衣室充满了衣料摩擦声、储物柜“哐哐”开合的金属回响,还有少女们叽叽喳喳地讨论午餐、社团、某部最新恋爱剧集的片段热议。
空气中浮动着汗水、沐浴乳与青春期特有的那点不安与期待。
白井深雪换上白色的运动服,安静地站在自己的指定位置。
没人跟她说话,也没人来找她扎头发、借粉饼、或邀请组队——但这似乎正合她意。
她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教学楼的窗台,那处她午间曾感受到注视的地方,如今早已空空如也。
几片落花从高处飘下,不合时宜地,在盛夏里打着旋儿,从铁栏杆的缝隙间悠然飘落。
他走了。
如同他悄无声息的出现一般。
深雪微微垂下眼。
体育课照常进行:热身、拉伸、排球练习。
阳光炙烤着操场,汗水黏腻地贴上皮肤。空气里混着灰尘、橡胶操鞋、与晒化了的草香。
整个世界仿佛决定集体遗忘中午发生的一切,把那段光怪陆离当成一场梦的特约彩蛋。
铃声再响,放学时分。
白井深雪背着书包,脚步轻缓地走过廊道。
她是“归宅部”的模范代表:社团?不必了。聚餐?太吵。恋爱?谢谢免谈。
然而今天的走廊,拐角处站着一个人。
篮球部的男生。
头发是那种“每根都独立思考但最终投降于发蜡”的状态。
笑容阳光、姿态得体,是那种在全校摄影社的期刊上很容易出现的面孔。
他手里拿着两张电影票。
“白井同学。”
他说,声音带着一种精心调校过的温柔与自信,“这个周末,新上映的《夏日最后的花火》,听说评分很高……想不想一起?”
啊——这段对话的开头她太熟悉了,甚至可以对口型。
如果是一年前,她或许会点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大和抚子式微笑,然后用一句“很抱歉,我这个周末要陪母亲”之类的婉转推辞回绝。
那是她当时的“版本1.0”:温和得体、面面俱到,社交完美主义者。
现在,她更新了系统。
她只是抬眼,那眼神清澈,却像薄冰之下的溪水,冷静、锐利、不起涟漪。
她语气平淡,却无可置疑:
“抱歉,我有急事。”
没有解释,没有铺垫,也没有惯常的“改天吧”。
简洁,像关门前最后一阵风。
她走得很快,甚至没等他露出反应。
对方僵在空气里,像一个卡住动画帧的NPC。
“急事。”
是的,急事。
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那件“急事”究竟是什么。
可能是确认那个赖在她家、拥有疑似“生育功能”的死神有没有把公寓炸成灵异事故现场。
也许只是……不想在夕阳下和谁看什么“最后的花火”。
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深色的书包在她身后微微晃动,像一只沉默的钟摆,计算着通往“自由”的倒计时。
电梯平稳上升,冰冷的数字在屏幕上跳动。
终于,她站在了自家公寓那扇深色的门前。
钥匙扣上挂着一只小小的、银色的猫咪挂件,是她很久以前在某个跳蚤市场上淘来的,猫咪的表情带着一丝与她如出一辙的、淡淡的疏离与骄傲。
她站在门前,没有立刻开门。
只静静地看着这道熟悉的门板。
对别人而言,这是一道门;对她而言,这是一道边界。
从某种角度说,那扇门后的世界,是她用来与外界保持距离的圣城。
她可以一个人弹琴(尽管现在不再弹了),一个人做饭(偶尔),一个人写作业(有时不写),一个人过完一整年而不被打扰。
这个地方既不是“家”,也不是“住所”。
它更像用钢筋水泥砌出的自我声明:“我不需要任何人。”
直到现在。
那里面多了一个人。
或者说,一种存在。
她不知道里面是不是仍旧安静如昨日,还是已经被某个年龄可能比她祖父还大的青年灵魂——那个早晨吃掉她三明治还一脸无辜的家伙,变成了什么实验现场。
她微微蹙眉,指尖在冰凉的门把上摩挲片刻。
然后,她转动钥匙。
门开处,是熟悉的空气。
“我回来了。”
............
没有灵力爆炸,没有蘑菇从墙角跳出来开舞会,甚至连一个不属于日常生活的“啪”都没发出。
只有一句平静得近乎日常的回应:
“欢迎回来。”
她换鞋,走入客厅。
然后,她看见了他。
篠宫莲正盘腿坐在客厅落地窗前那块最容易被阳光眷顾的地毯上。
问题不在于他的坐姿——倒也不失端正。
问题出在他眼前摊开的那本……呃……
深雪的眼角轻轻抽动了一下。
那是一本印着闪闪发亮魔法棒和笑容甜美的魔法少女的全彩设定集,《Maho Girls Precure! Sunshine Smile》。
这本设定集……她记得。
她小学时收到的生日礼物,来自一个完全不了解小女孩、只靠“统计学幻想”判断“魔法少女=万用答案”的远房亲戚。
她收下了,藏进书柜最底层,几乎忘了它的存在。
而现在,这位看起来十七八岁、理论上可能在《源氏物语》连载时就开始刷课业的老灵魂,正用一种近乎学术研究的神情翻阅它,一页一页,专注而安详。
“……”
深雪的心中,那个刚刚因为“回到自我领地”而落地的情绪,如今又轻轻被掀起,如纸船遇上突风,飘飘悠悠,悬而未决。
她清了清嗓子,在静得能听见冷气运转声的公寓中显得突兀:“……你在做什么?”
“研究。”莲抬起头,合上设定集,“我在学习这个时代的流行文化。”
“流行文化?”她重复了一遍,用一种怀疑自己是不是没听懂现代日语的表情。
他似乎察觉到她内心的崩溃,用一种“你还太年轻”的口吻补充:
“在尸魂界的情报课程中,老师说过——‘想融入目标社会,必须从文化标志开始。当然,他当时举的例子过时了。但原理,通用。”
深雪:“……”
她决定暂停关于《Precure》作为社会学教材的争论,转向更要紧的话题:“那只虚——你解决了吗?”
“解决了。”他语气像刚扔完垃圾,“中看不中用。大概是这个时代的虚也开始讲究‘氛围感’大于‘实际破坏力’了。”
她点头,深雪没有理会他的吐槽,她的视线落在他身上那件看起来像是剧组借来的白色棉麻单衣上,突然问:
“你中午为什么会到学校来?”
这是她真正想问的。
她没说出口的是: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太明显了。那种在课堂上神游时忽然被“看见”的感觉,如羽毛扫过脖颈,像心脏被无声碰了一下。
他的气息与“虚”截然不同。
没有那种腐烂果肉与铁锈混合的腥气,而是像一阵在清晨未醒时溜进来、带着青草味的微风。
“这正是我要和你说的,”篠宫莲站了起来,阳光落在他背后,勾出身形边缘一圈柔亮的金线。
他走近一步,语气比刚才认真得多,“你的灵力,比我之前判断的……强得多。”
她眉心微动:“强到什么程度?”
“强到可以影响我的灵觉。”
他语速不快,却句句清晰,“你的灵力波动,就像一个天然的干扰场。我上午没有第一时间察觉虚的动静,就是因为……你的存在,把它遮蔽了。”
他说这话时,眼神认真,带着一丝迟来的敬意。
“午休的时候,你看见我了,对吧?”
他语气一转,带出一点点促狭,“你能直接锁定我,这说明……我所说的没错。”
他微微扬起嘴角,“而且,我还看到了某人,现场表演了一场精彩的饮料反击秀。”
篠宫莲本以为这段调侃,至少会让这个冷静得像封冻湖面的少女,脸红一下,移开视线,或者哪怕眨个眼。
毕竟,按照他对现世青春期生物的有限观察,少年少女在做过某些自认为很酷、事后回想起来却可能有点中二的事情后,被当面提起,总会有些不自在。
然而,白井深雪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如同深水镜面的眼眸里,倒映着他整个人。
然后,她轻轻把发丝拢到耳后,优雅得像是在抹去古琴上的虚尘,开口道:
“那大概是因为,有些风景,哪怕只是短暂映入眼底,也值得注意。”
“就像某人,本该在自习‘流行文化’,却在窗外盯着教室里看半天……你要说不是观鸟,那还真有点勉强。”
篠宫莲的喉结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那句话最终以一声轻咳替代。
他有预感,这场战斗可能刚刚开始。
她轻轻歪了歪头,目光落在他那件白得几乎等于透明的棉衣上,声音仍旧平静,却忽然转锋:
“对了。”
她语气淡淡地补刀,“你早上没说完的那个……功能,我大概也猜到一些了。”
“……哈?”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你像柱子一样倒下去的时候,衣服很贴身。”
她语气平稳如水,“在那种角度下,‘结构细节’相当突出。”
她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静,但语气之中带着某种淡定又不容反驳的“我看得很清楚,而且完全不慌”。
篠宫莲的表情终于破功了。
那抹不属于死神、只属于“活人”的红色,毫无预警地从脖子一路蔓延上来,染红了耳根。
他张口结舌,似乎努力在组织一种体面但可信的解释,比如“那只是义骸的接口零件”之类的说法,但最终,只挤出了一句尴尬到足以被收录进《尸魂界100个你不该说出口的瞬间》:
“你……你真的看了?”
白井深雪噗嗤一声笑了。
“我又不是偷窥狂。”
她挥了挥手,笑意在眼角舒展开,像猫懒洋洋地打了个滚,“只是觉得——尸魂界的衣着标准,是不是……有点随意过头了?”
她顿了顿,认真补了一句:
“至少,应该附赠一件睡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