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
一洼浑浊的积水,死气沉沉地躺在霓虹光污染下的巷子口,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肮脏的破镜子。
张伟,或者说,占据着这具陌生躯壳的意识,正死死盯着这摊污水,仿佛它藏着宇宙间最离奇的谜底。
水面倒映出的,不是那张熬夜打游戏、胡子拉碴、被宿舍泡面味腌入味的男大学生脸孔。
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
线条流畅得如同工笔画勾勒,肌肤细腻得能吸住那些廉价霓虹的浮光,眉眼间氤氲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非尘世的清冷气韵。
最要命的是身上那套行头:层层叠叠的云纹广袖流仙裙,布料滑腻得像抓不住的月光,颜色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仿佛揉碎了天际晚霞又掺了月华的浅紫。
胸口那片精致的刺绣,低得让他头皮发麻,每一次呼吸都感觉布料在往下滑,一种凉飕飕的、极其陌生的束缚感勒得他心慌意乱。
“屮……”
一个沙哑的音节本能地冲出口腔,却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被彻底扭曲了。
那声音清越、空灵,带着点玉石相击的泠泠质感,像山涧清泉叮咚,砸在油腻的积水里。
张伟猛地闭了嘴,活像被自己的声音烫着了舌头,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记忆像被强行灌入的劣质数据流,带着尖锐的刺痛感回溯。
昨晚,宿舍窗外那颗拖着惨绿色光尾、鬼鬼祟祟划过城市上空的“流星”。
他顶着三天没洗的鸡窝头,嘴里叼着半块冷掉的披萨,对着那点绿光,用尽了一个资深死宅对国漫老婆的全部热忱,发出了灵魂的呐喊:
“贼老天!让我变成云霄仙子吧!就《师兄啊师兄》里那个!贼好看那个!体验一把!就一把!”
喊完他就后悔了,觉得自己像个傻13。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意识像断电的旧电脑,彻底黑屏。
再睁眼,人就在这里了。
成了“贼好看那个”,困在一具完美得让他浑身刺挠的女体里,更困在眼前这片光怪陆离、钢铁丛林的噩梦深处。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扯一扯那该死的、勒得他喘不过气的抹胸位置。
指尖触到的却是冰凉滑腻的锦缎和……一片温软的肌肤。
触电般的战栗让他猛地缩回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
动作一大,宽大的云袖带起一阵微弱的风,扫过旁边锈蚀的金属管道,发出簌簌的轻响。
“嘶……”他倒吸一口凉气,这次声音依旧清灵,却充满了货真价实的惊恐。
就在他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具身体的陌生感和周遭环境的巨大压迫感逼疯时,一个冰冷、毫无起伏的合成音,像手术刀片刮过玻璃,直接在他颅内炸响:
【指令确认:愿望主体‘张伟’,愿望内容‘成为云霄仙子(《师兄啊师兄》设定)’已达成。】
【执行代价:形态锁定。永久性。】
【回归条件:识别并协助本世界唯一原生穿越者‘匿名用户X’,完成其核心梦想诉求。】
【警告:诉求完成前,空间锚定于此位面,强制滞留。】
【附加提示:目标个体具有强烈情绪化、非逻辑性及…高度荒谬性特征。祝您好运,云霄仙子。】
声音消失了,留下死一般的寂静,还有颅内隐隐作痛的余震。
张伟,现在该叫云霄仙子了?
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窜上来,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永久锁定?这他妈不就是终身监禁?还是穿着这身羞耻度爆表的古装,在一个赛博朋克的世界里!找一个人?
匿名用户X?核心梦想?荒谬性特征?
“我……”他张了张嘴,那个清越的女声再次不受控制地溜了出来,带着浓浓的、被命运戏耍后的茫然和绝望,“我日你大爷啊……”
声音在狭窄、堆满废弃管道的巷子里撞了几下,显得格外孤单和滑稽。
巷子外,是另一个宇宙。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暗紫色全息广告牌悬浮在铅灰色的天幕下,几乎占据了视野的一半。
广告牌上,一个由无数像素点构成的、笑容完美到虚假的电子歌姬,正用甜腻到发齁的声音反复吟唱着什么。
巨大的光流瀑布般从她脚下倾泻,冲刷着下方蚁群般蠕动的飞行载具和密密麻麻的霓虹招牌。
那些招牌争奇斗艳,闪烁着“神经元超感体验,直抵天堂!”、“义体升级,七折起,告别孱弱肉身!”、“虚拟伴侣,定制您的完美爱人!”之类的诱惑字眼,像无数双贪婪的电子眼。
空气浑浊不堪,弥漫着一股机油、臭氧、廉价合成食物和人造香精混合的怪味,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远处,巨型工业复合体如同匍匐的钢铁巨兽,粗壮的烟囱喷吐着浓稠的、泛着诡异橘红色光芒的废气,缓缓融入那永不消散的、灰蒙蒙的云层。
近处,冰冷的、覆盖着滑腻污垢的合金墙壁上,涂鸦着意义不明的抽象符号和粗俗的标语,被不断变换的霓虹灯光切割得支离破碎。
高处的悬浮轨道上,梭形的轨道车拖着幽蓝色的离子尾焰,发出低沉的嗡鸣呼啸而过,像一把把冰冷的剃刀划破凝固的空气。
一个穿着铆钉皮夹克、两条机械臂闪烁着廉价红光的改造人,迈着沉重的合金脚步,“哐当哐当”地从巷子口经过。
他那颗半金属化的脑袋随意地转动了一下,布满红光的电子眼扫过巷子深处那个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紫色身影。
“哟嚯!”
改造人吹了个尖锐的口哨,带着浓重的金属摩擦音,“新来的?Cosplay挺下本钱啊!哪个场子的?夜莺还是‘极乐鸟’?活儿怎么样?”
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参差不齐的金属牙齿,笑容油腻而充满侵略性。
云霄仙子(张伟)身体瞬间绷紧,一股混合着恶心和恐慌的情绪直冲喉咙。
他(她?)猛地抬头,那双继承了云霄仙子清冷特质的眼眸里,此刻却清晰地燃烧着属于张伟的、属于一个被逼到墙角的年轻男性的怒火和屈辱。
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一股不容亵渎的凛冽寒意,直直刺向巷口的改造人。
改造人脸上的淫笑瞬间僵住。那目光太纯粹,太冰冷,带着一种绝非欢场女子能有的、近乎实质的压迫感。
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金属脚掌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他喉咙里咕哝了一句意义不明的脏话,眼神闪烁了几下,最终悻悻地转过身,加速离开了巷口,沉重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嘈杂的背景音里。
危机暂时解除,但那股被当作物品审视、被言语侵犯的恶心感,却像黏腻的油污,死死糊在云霄仙子的心口。
她靠着冰冷滑腻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
昂贵的云纹锦缎毫不客气地沾染了地面黑色的油污和可疑的粘液。
她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修剪得圆润精致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尖叫、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
“冷静…张伟,冷静…”她在心底对自己嘶吼,用着那个熟悉的名字,“你现在是云霄仙子了…妈的…你得先活下来…然后找到那个傻13‘匿名用户X’…把他的狗屁梦想砸他脸上…然后回家!”
回家。
这个词像黑暗中唯一的光点,微弱却顽固。
她艰难地站起身,无视了裙摆上刺眼的污渍。
现在首要任务是搞清楚状况,融入这个该死的世界,至少看起来不那么像个移动的活靶子。
她学着刚才那改造人的样子,努力挺直背脊,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好惹”一些,迈步走出了小巷。
汹涌的人潮裹挟着浓烈的赛博气息扑面而来。
各种肤色、各种改造程度的人类,还有明显带着仿生特征的服务型机器人,汇成一股浑浊的洪流,在狭窄、被巨大建筑阴影切割的街道上涌动。
空气里震耳欲聋的电子乐、飞行器引擎的尖啸、商贩的吆喝、改造人关节摩擦的噪音……
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永不停歇的都市轰鸣。
云霄仙子感觉自己像被丢进湍急河流的一片羽毛,身不由己地被推搡着前进。
每一次碰撞,都让她紧张得汗毛倒竖,生怕被人发现这具身体内部的“芯子”是个冒牌货,生怕那身古装引来更多不怀好意的目光。
她的目光焦急地扫过街边鳞次栉比的店铺。
那些闪烁着“尖端义体”、“神经接口直连”、“感官超载体验”等字眼的招牌,看起来都过于危险和高科技,绝非她这个“原始人”能理解的。
终于,在一条相对僻静的支路转角,她发现了一个小小的门脸。
招牌是一块磨损严重的旧显示屏,闪烁着断断续续的柔和蓝光:“二手织物与时代碎片——老鲍勃”。
橱窗里没有炫目的全息投影,只有几件叠放整齐但款式明显过时的合成纤维外套,几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小摆件,还有一本封面是蓝天白云绿草地的、纸页泛黄的实体书,被精心地放在一个透明盒子里展示着,像一件来自远古的圣物。
就是这里了!
云霄仙子像抓住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发出“吱呀”呻吟的玻璃门。
一股混合着旧织物、灰尘、微弱机油和某种干燥植物气味的、相对温和的气息涌入鼻腔。
店内空间不大,堆满了各种难以归类的旧物。
成排挂着的老旧外套,架子上摆着各种型号的废弃电子元件、老式唱片、甚至还有几盏造型古朴的玻璃油灯。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工装连体裤、头发花白稀疏的老头,正背对着门口,踮着脚,小心翼翼地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个金属小鸟造型的机械八音盒。
他动作轻柔,神情专注,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
听到门响,老头转过身。
他脸上皱纹深刻,如同干涸河床的龟裂,但一双眼睛却出乎意料的清澈温和,像沉淀了岁月的琥珀。
他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老式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落在门口的云霄仙子身上,尤其是她那身格格不入的华丽古装,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惊讶,随即又被温和的好奇取代。
“下午好,女士。”
老鲍勃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但很温和,“欢迎光临小店,您这身…嗯…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复古艺术节提前了?”
他开了个善意的玩笑,试图化解眼前这位客人与环境之间巨大的违和感。
“呃…不是。”
云霄仙子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像受惊的小鸟,更接近一个落难者应有的镇定,虽然内心慌得一匹,“我…我需要一些…更符合当下环境的衣服。”
她低头扯了扯自己沾着污迹的华丽袖口,动作带着点笨拙的尴尬:“这个…不太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