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周庄踏足东山观,此间气象便悄然生变。
观前正殿,朱门两侧,常设两张太师椅。
一侧,谢老道如常蜷卧。
怀抱秃尾拂尘,眯眼晒那日头,形如枯松。
另一侧,却多了一位身着素净道袍的年轻身影——正是周庄。
他亦非正襟危坐,而是斜倚椅中,手捧道经典籍,神情恬淡,目光沉浸书卷中,似将周遭鼎沸人声、缭绕香烟,尽数隔于方寸之外。
一老一少,一蜷一倚,各守殿门一侧。
恰似那庙中泥塑的门神。
虽无狰狞金甲,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沉静气度。
来往香客初时见之,皆感新奇。
引得往来频频侧目。
有那常来常往的熟稔老香客,见谢老道晒着日头,便凑近了,觑着西首那年轻道人,笑呵呵打趣道:“谢老神仙,几日不见,您老何时收得了这般好模样的高徒?瞧这位道长的模样,气度不凡,倒像是画里走下来的神仙哩!”
说罢,手指虚点周庄方向。
谢老道闻声,微睁惺忪老眼,浑浊目光顺着胖香客手指瞥了周庄一眼,喉头咕哝两声一时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与周庄,虽名分未定,却有传道解惑之实,情谊更超寻常师徒,只是周庄如今道行精进,已窥“炼炁化神”之妙境,远非己所能及。
若贸然以师自居岂非惹人笑话?
正自踌躇间,却见西首那年轻道人已放下经卷,长身而起,步履从容行至近前,对着胖香客与谢老道方向,大大方方拱手一揖,朗声道:
“这位善信谬赞了。贫道周庄,昔年蒙谢观主不弃,曾得聆教诲,授以玄门正法之根基,虽未行拜师大礼,然则传道解惑之恩,实同再造。此半师之谊,贫道终身铭感,不敢或忘!”
其言恳切,字字清晰。
在喧闹殿前亦如金玉坠地。
谢老道听罢,那佝偻的身躯竟微微一震。
浑浊老眼中,先是愕然,旋即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暖流,直冲心窍,将那满腹的落寞与自嘲冲散大半。他喉头滚动,欲言又止,最终只化作一声似叹似笑的低哼,枯槁的脸上却已舒展,沟壑间竟似泛起一层微光。
此子成就远胜于己,却仍当众自承“半师之谊”,此等胸怀,如何不令他这垂暮老道“老怀大慰”!
是夜,月华如水,泻入谢老道清冷的丹房。
他竟破天荒地未早早安歇,而是伏于案前,就着昏黄油灯,枯手握笔,凝神屏息,在一卷新铺的纸张上,一笔一划,极其郑重地誊抄起来。
所录者,非是寻常道经,而是他谢氏所传的几卷术法真诀,如:金光咒、五雷法,乃压箱底的术法,是自东晋之后的先贤一代代改良融合,与其他派系的同种术法已是各有长短。
此刻,他毫无保留。
将其中精微奥义、符箓咒诀、行炁关窍尽数录下。
数日后的清晨,周庄照常在观内行了一遍剑法后,晃悠悠躺倒在躺椅中,瞟了一眼一旁依旧空着的椅子,拾起腿边的典籍看了起来。
已经几日未曾看见谢老道了。
这小老头也不知整日缩在屋子里作甚。
本以为今天谢老道依旧不会出门。
谁曾想,只听见鸡鸣三响,便见谢老道顶着两个乌青眼圈,却精神矍铄,将几卷犹带墨香的手抄秘本,珍而重之地交到周庄手中:
“周小子!拿着!此乃老道家中压箱底的一点玩意儿,虽比不得你师父那身通天彻地的本事,然其中亦有几分独到之处,或可为你他日降妖伏魔,添些砖瓦。莫要推辞,收下便是!”
语气不容置疑。
带着几分老父托付家业的郑重。
周庄双手接过,诧异地翻了翻。
旋即面色一肃。
只觉书卷虽轻,情意却重逾千钧。
他肃然再拜:
“长者赐,不敢辞。
此恩此德,周庄铭记。”
类似的术法,隐仙观中自是也有传承。
乌角子虽不打算传授他修行之法,但这些术法本就是从道家经文典籍中所引申出来,藏也藏不住,只不过道典中的皆是些玄之又玄的口诀、手诀,若是无人点拨周庄,其想从中悟出对应的术法来,却是要耗费大量时间心神。
因此周庄自是没想着自己从道经里悟。
最多也只是记些符箓、科仪、口诀罢了。
至于术法神通……有挂为什么不用?
只是未曾料到,谢老道居然……
他先受引道之恩,又受授业之恩,亦未多言。
自那日起,周庄便闭关于观中僻静厢房。
他并未翻阅谢家秘术。
而是取出托观中道士买的一方上等玉板。
沐浴焚香,澄心静虑。
而后,以神念代笔,凝神聚炁。
须臾间,但见玉板之中隐有清光流转。
所刻非是别物,正是《南华真经》精义。
他欲要以其结合自身“炼精化炁”、“炼炁化神”之体悟,亲手总结出的一卷《养性篇》,以此篇直指道之根本,阐述性命双修之玄机,尤重“心斋坐忘”、“虚静无为”以涵养性天之功。
此事并不简单。
虽说以《南华经》与其修行体悟为主。
可周庄毕竟底蕴尚浅。
光是斟酌词句就足够令人头痛一阵。
整整数月,他足不出户。
待功成之日,一卷温润玉板置于谢老道案前。
其上字迹银钩铁画,只书五个大字:
《庄子想尔注》
莹莹白玉中蕴藏神韵、道韵。
“老道……”
周庄目光恳切,
“此乃家师体悟《南华经》以及小子十余载修行感悟所得,撰此《养性篇》。只盼你闲暇能观之,或可稍解心猿,平息意马,于那‘只修命,不修性’的偏颇处,得些调和滋养之功。或能……稍抵那五弊三缺之灾劫,延寿康宁。”
谢老道抚摸着冰凉温润的玉板。
他家中有传承,自是知晓该如何使用此类玉板。
将玉板紧贴眉心,感受着其上流转的淡淡道意,再观那字字珠玑、直指性灵根本的经文,心头剧震!
他深知此物价值,远胜自己所赠术法百倍!此非杀伐之术,乃是直指长生逍遥的根本之道!
老道枯唇微颤,浑浊老眼凝视周庄。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长叹:
“好!好!好!
老道定当朝夕诵读,不负你一片苦心!”
从此,东山观殿前,老少“门神”依旧。
只是谢老道晒太阳时,怀中除却拂尘,偶尔也会将那块温润玉板贴着额头,就着暖洋日光,眯眼细读,枯槁面容上,时而恍然,时而沉思,竟似焕发出几分枯木逢春的生机来。
……
话说陕西延安府,有一退隐乡绅。
姓吴名讳。
吴公昔年乃朝廷户部员外郎。
奉朝廷之命:
以员外郎衔,留山东巡抚衙门协办事务。
留待山东数年之久,因此于此地结亲。
其夫人蔡氏正是山东大族,家宅在阳信。
如今夫妇二人福寿双全。
独子新科高中进士,娶得佳妇。
更喜得麟孙满月。
蔡夫人久居他乡,见此喜事,思乡之情愈炽。
便日日撺掇吴公:
“老相公,你我鬓发皆已霜,儿孙俱有前程。老身离乡数十载,魂梦常萦故土桑梓,近来更是常梦亡父亡母。今值孙儿弥月之喜,何不趁此良机,归宁省亲,一慰老身思乡之苦?”
吴公本不欲奔波,奈夫人絮聒再三。
兼之妻弟蔡生亦在阳信,连月书信相邀。
遂携仆从数人,登车驾马。
同返夫人故里,于蔡宅小住十余日。
蔡氏姐弟情深,夫人盘桓不去。
吴公素好清静,不耐内宅女眷絮语喧阗。
又觉久居妻弟家,终非长策。
便对夫人道:“贤妻既已省亲,何不趁此春光,与为夫同游故地,访些旧迹,岂不快哉?”
蔡夫人闻之甚喜。
蔡夫人居娘家时,常与弟媳并家中仆妇话家常,皆言城东东山观中,有一谢姓老道,道法高深莫测,能卜吉凶、判休咎,灵验非常。
夫人心念儿子前程、孙儿康健,早存求签问卜之意。今见吴公提议出游,正中下怀,忙道:“老相公此言甚好!妾身早闻东山观香火鼎盛,三清灵应。你我何不同往,一则为儿孙祈福,二则观中清幽,亦可散心。”
吴公素知夫人笃信鬼神,虽心中不以为然,然素有惧内之名,只得应允:
“也罢,便随夫人走一遭。”
夫妇二人遂唤仆役备车,迤逦行至东山观。下得车来,但见山门古旧,石阶苔痕斑驳,松柏森森,倒有几分出尘之气。
步入观内,庭院空寂,香客寥寥,唯闻鸟雀啁啾。
转过影壁,眼前一幕却令吴公愕然。
只见庭院东墙根下,日光煦暖处,一老一少两个道士,竟分卧于两张破旧竹躺椅之上。
那青年道士,约莫二三十许,形容清癯,身着半旧青布道袍,此刻正捧着一卷书册,看得入神。
然其右手五指如钩,兀自在空中不住划动,时如捉星拿月,时似画符布罡,口中念念有词,状若疯癫。
再看那老道士,须发皆白,满面尘霜,一身灰布道袍洗得发白,更奇者,其额心正正贴着一块寸许见方、色作青碧的玉符,莹莹微光。
老道双目紧闭,面色木然,气息似有若无,直如泥塑木雕,又似魂魄早已离壳飞升,只余一具空囊。
吴公见此情景,心中大不以为然,暗自嘀咕:
“观此二道,一疯一痴。
观中焉有高深道法?
恐是乡愚讹传,徒有虚名耳。”
正欲扯夫人袖,劝其离去。
那蔡夫人却早被弟媳等人言语先入为主。
认定此乃高人异相,反觉玄妙。
见吴公犹豫,不由分说,一把攥住其臂:
“来都来了,岂有不拜之理?
老相公快随老身进殿!”
言罢,生拉硬拽,将吴公拖入正殿。
殿内光线稍暗,三清神像金漆熠熠。
供桌香炉中积灰甚厚,往来香客络绎。
显是香火甚旺。
一中年知客道人见有客至,尤其衣着光鲜,忙堆笑迎上,稽首道:“福生无量天尊!善信光临小观,不知是祈福还是问签?”
蔡夫人忙道:
“烦请道长,老身欲为儿孙求支灵签,问个前程安康。”
那知客道人依言奉上一签筒,内盛竹签数十。
蔡夫人整肃衣冠,虔诚跪于蒲团之上,对着神像三叩首,口中念念有词:“大慈大悲三清道尊在上,信女蔡氏,夫家姓吴。求问吾儿新科进士,仕途前程如何?再求我那襁褓孙儿,无病无灾,康健长成!望道尊慈悲,赐下灵签指点迷津!”
祷毕,双手捧定签筒,闭目凝神,哗啦啦摇动起来。
不多时,“啪嗒”一声,一支竹签跃出签筒,落在地上。蔡夫人拾起,递与知客道人。
那道人接过,就着殿门透入的天光一看签文,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竟不敢言语。
只见那签上刻着四句谶语:
“潜龙忽困浅水滩,鳞甲摧折血染渊。
月缺花残罡风烈,家宅不宁祸连绵!”
知客道人捧着此签,如捧烙铁,冷汗涔涔而下。
此乃签壶中最凶险的“下下签”之一。
主大凶大厄,血光之灾,家破人亡之兆!
他往日皆会将此签取出,不置于壶中。
今日怎地忘了取出来?
忘了也罢,怎地还正好被人掷了出来?
他区区知客,何敢将此等凶签直言告之贵客?
于是忙不迭压住慌乱神色,道:“善信稍待,此签……此签干系重大,小道道行浅薄,不敢妄断,须请观主谢老真人亲自参详!”
言罢,手持竹签,如同逃也似地,疾步奔向殿外那晒太阳的老道士。
蔡夫人在旁看得分明,见道人神色惊惶,心中亦是一沉,暗叫不妙,心头更是突突直跳,紧攥着吴公的胳膊,指甲几乎掐入肉中。
吴公自官场上厮混多年,眼光何其毒辣?
自然也看出了端倪。
不过却并未放在心上。
只道是道士惯用的骗钱手段罢了。
这世上确实不乏有呼风唤雨,点石成金之高士。
可那毕竟是少数。
红尘俗世中大部分还是些坑蒙拐骗之辈。
于是便轻声安抚着自家夫人。
一双老眸冷冷看着那知客道人。
他自问若真不是演的,凭自己眼力定能看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