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几日,三人依然结伴出游。
那夜在东篱画舫上的矛盾,谁也没再提,好像没发生一样,都是男人,没必要心胸逼仄,因为这点小事在心里念叨。
中秋之后,章惇离开杭州继续游学。
陈大一问他,既然不去国子学,为何不留在建宁军跟随吕守志学习。
章惇笑着说了句皆名利耳。
吕守志是进士出身,但他浸淫官场,很少钻研学问。
教授不了章惇。
之所以收章惇为门生,不过是和蒲城章氏之间的相互攀附罢了。
陈大一又问章惇打算什么时候去参加大举。
章惇沉默了许久,才说了一句看你们,也看他。
陈大一和濮封胥对视一眼。
暗暗好笑。
章惇赢了陈大一一次,但并没有完全消除心头魔障,他还想在科举上赢陈大一,而他口中的“他”,是章衡。
显然也不服气章衡。
章惇走后,吴县范氏来了个奴仆,说范相公在浇花时摔了一跤,大腿被破碎的瓷器划伤,得了疮疡,又因中秋夜赏月时怀念今年仙去的仲兄范仲温,月下饮酒时染上了风寒,身体不适,要过些时日才归来,叮嘱二人不要懈怠了课业。
陈大一看完信后,问专程来捎口信的奴仆,“恩师身体可还好?”
奴仆犹豫了下,还是实话实话,“老爷叮嘱小的,若是两位小郎君问起,就说并无大碍,但老爷的情况不太好,温病一直不退。”
温病就是发烧。
陈大一心中猛然划过一道闪电。
对恩师范仲淹了解不多,但印象中他在杭州任职没两年,被宋仁宗调往其他地方,带病赴任途中驾鹤而去。
难道是因为这次的风寒和疮疡?
在北宋,治疗风寒有《伤寒杂病论》中的桂枝汤和麻黄汤,但致死率依然很高。
疮疡,就是伤口感染化脓。
治疗的方子则有陈芥菜卤和黄连解毒汤,致死率也高。
这可不妙了!
看向濮封胥,“恩师身体有恙,我等当去探望。”
濮封胥点头,“当然!”
陈大一对奴仆道:“你稍等片刻,我俩收拾一下,和你一起回吴县。”
奴仆却摇头,“老爷说了,两位小郎君课业为重,不许小的将两位带回吴县。”
陈大一哦了一声,眼咕噜一转,推了一把濮封胥,道:“这位兄弟远道而来,带来恩师叮嘱,濮兄你难道不应该表示一下感谢?”
濮封胥秒懂。
斜乜一眼陈大一,我欠你的?
无奈的从怀中掏出几十个铜板递给奴仆,“你先去旁边那座茶楼吃个茶。”
奴仆犹豫了。
陈大一轻叹了一句,走心的道:“谁家没个长辈啊。”
奴仆叹了口气。
接过了濮封胥的铜板,行礼道:“谢谢两位小郎君,小的先去茶楼里休憩片刻,约莫半个时辰左右再出发。”
老爷说,不准把陈大一和濮封胥带回去。
可并没说不准他俩跟回去。
陈大一和濮封胥迅速收拾了行李,喊上老丁,带着范氏奴仆一起出杭州,直奔苏州吴县——约莫三百里左右,只需两日左右。
吴县县城距离苏州很近,就是后世苏州吴中区和相城区的一部分。
范氏祖宅在姑苏。
不过范仲淹去年把祖宅捐献出来,购买了千亩良田,成立了家族信托机构“范氏义庄”。
为族人提供基础口粮、婚嫁资助(嫁女30贯、娶妇20贯)、丧葬补贴及冬衣,覆盖范围包括主脉、旁支乃至奴婢,并惠及贫困乡邻与外姻。
还附设“义学”,免费教育范氏族中子弟,推动科举入仕。
从后世看,范氏义庄一共培养出了80位状元、400余名进士,为范氏“诗书传家”的门风,形成了良性循环。
所以不要固化的认为咱们的范相公是个好官,就一定很穷。
相反,他是个土豪。
出仕这么多年,仅是俸禄加起来就是一大笔钱,别的不说,当相公那几年,每个月俸禄三百贯,还有一百石米,加上各种布匹、补贴,年薪能达到一万贯!
相当于后世的七八百万软妹币。
这收入很高了。
何况范仲淹的先祖、高祖、曾祖、祖父、父亲都是朝廷官员。
家底殷厚。
只不过范仲淹为人俭朴,作风正派,没有奢侈行风,又经常资助有天资的士子、好友,所以才给人一种贫寒的错觉。
范氏祖宅不止一处。
范仲淹目前在天平山的族群养病。
抵达天平山时,是第三日下午时分,让范氏奴仆下马车提前回去,陈大一他们在外面等了半个时辰,再前往范氏族群。
吴县范氏亦是乡绅大族。
门子听说是老爷的门生,不敢怠慢,喊了奴仆将两人请了进去,心里却在暗暗腹诽,作为门生来看望恩师,怎么水灵灵的空着手?
老爷要不要是一回事。
你俩带不带是另外一回事啊,人情世故都不懂么。
到了范仲淹居所的院子,老远便闻见浓郁的药香。
奴仆上前敲门。
屋内传来丫鬟轻语,“有什么事?”
奴仆便道:“是濮家小郎君和陈家小郎君来看望老爷。”
片刻后,吱呀一声,丫鬟拉开门,对陈大一和濮封胥蹲膝行了一礼,“两位小郎君请,老爷在里间等你们,奴婢去为两位煮茶。”
两人告谢之后一起进门。
却见恩师斜躺在床上,脸色蜡黄,那双充满着看透世事的睿智眼眸,黯然了许多,神情憔悴的对两人斥道:“怎的不听话。”
声音已经中气不足了。
陈大一心里顿时就有点哽咽。
若是寻常,恩师的训斥定然严厉万分,也会引经据典,很是书面,此刻却是家常言语,显然恩师虽然对自己两人的不听话感到不满,但更多的是欣慰。
老人谁不希望后辈恭谨孝顺啊。
恩师此番心态,分明把自己两人当亲人了。
行礼后陈大一道:“先生勿怪,学生知悉先生身体有恙,岂能继续安心读书,不敢有亡先生教诲,当奉师门孝义。”
天地君亲师。
中国人自古以来都要跪拜。
师道尊崇等同于孝道伦理,如《荀子》强调“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先祖者类之本,君师者治之本”。
将尊师与敬祖并列。
陈大一一番言辞,让范仲淹心中颇为欣慰,虚弱的道:“为师身体不适,就不起身了。”
两人急忙将椅子搬到床前,挨着范仲淹坐下。
陈大一注意到床前的案几上放了两堆书,一堆是恩师自己看的,还有一堆是自己和濮封胥正在学习的课本。
越发感触。
恩师在病中尚不忘记为自己二人的课业备课。
良师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