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才有稀稀落落的掌声。
是外地游学的士子们,又以晋江林氏四子的掌声为最,他们和陈大一年纪相仿,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少年情怀更加感同身受。
一州六县的庠生大多看不起陈大一的贱籍出身,先前被带节奏后,对陈大一各种嘲讽谩骂。
此刻都脸红耳燥羞愧难当,哪会喝彩打自己脸。
大家都心知肚明。
这首《丑奴儿》,是真正的魁首之作。
上届的士子魁首今日成了背景。
李轻山机关算计太聪明,反而让他的爱孙成了笑话。
吕守志眼角余光瞥见唐肃袖中竖起的拇指,两位大佬眼神交流一刹,吕守志强行憋着的笑意,最终化作两声呛咳。
起身道:“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陈生这首《丑奴儿》惊艳众生,不过李瑵卿的《丑奴儿》也是难得一见的传世之作,两者各有千秋。”
官场嘛,还是得圆滑。
毕竟有宋以来,能官至中枢重臣的进士,一甲出身的反而不如排名在后的多。
仕途不是有才就可以一路青云。
拼的是为人处世、治政能力,在此之外,也要拼资源。
很明显,李瑵卿的资源更好。
是以哪怕陈大一的文采再惊艳,吕守志为了他自己的仕途,也要给李轻山爷孙留面子,避免把李瑵卿推到对立面。
李轻山闻言脸色稍霁。
心头又活络了起来。
没错。
陈大一的小令写得再好有个卵用,须知诗词皆小道尔,何况他一个贱籍出身的读书人,就算今日侥幸胜了孙儿李瑵卿一筹,可怎么也比不过孙儿的资源。
今后孙儿依然可以在仕途上碾压他!
何况还有章氏。
不足为惧!
濮封胥才不管这些,大声笑道:“在下才疏学浅,不知道哪位贤才能告诉在下,人才济济的八闽之地,有谁能写得出这般小令?陈兄又是抄袭谁家的大作?”
全场沉默,无言以对。
陈昭一听不乐意了,跳出来大声嚷道:“濮兄休要偷换概念,无论这首《丑奴儿》水平如何,都不能表明他的《如梦令》和《一剪梅》不是抄袭!”
梁子已经结下了,那就一条道走到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人群中的章恽也配合着大声喊道,“陈兄言之有理,难道要因为他写了一首好词,就要忽视他过往的卑劣品行么!”
“况且,大家再想想,一个连读本都需要找私塾夫子借阅的读书人,才如此年纪,他有什么阅历和心境,写得出这样高深绝妙的小令?”
“这不合理啊。”
“这不更加证实了他是在抄袭么!”
陈大一嗤笑一声,好一个莫须有!
果然,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这俩货就不知道脸皮叫什么!
也罢。
谷雨文会是自己杀入大宋文坛的第一剑。
若不能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闭嘴,今后就将一直被抄袭的非议缠身。
那就再斩一剑!
把心怀不轨的人打痛,有位圣人说的好,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深呼吸一口气,目光直视李轻山,咄咄逼人的郎笑道:“既然还有人认为在下是抄袭,那便只能继续自证清白,先前李司业说过,要教诲晚生,晚生今日也想请教李司业,还望不吝指教。”
这一次休想再找挡箭牌。
挑的就是儒林之首!
此话一出,全场哗然,谁都没想到,陈大一在赢了李瑵卿一场后,还敢挑战李轻山。
难道他还有佳作?
《如梦令》、《一剪梅》、《丑奴儿》三阙小令,随便挑一阙出来,都是可以让年轻士子博得一身声名的佳作,他竟然还有第四阙?
妖孽了!
纵然是蜀中那位苏家小郎君,也不可能做到!
莫不是色厉内荏?
亭中大佬面面相觑,有些不敢置信。
纵观大宋开国百年,未有如此之天骄少年,亦未有如此之狂傲风骨的读书人。
吕守志缓缓的道:“陈生,论文还有一轮。”
暗示陈大一见好就收。
毕竟想拿士子魁首,下一轮还得拿一首作品出来,否则纵然赢了李轻山,在规矩上也无法成为士子魁首。
只能当个无冕之王。
陈大一微微一笑,对吕守志作揖行礼,“感谢使君提醒,无妨,晚生自有应对。”
吕守志无奈坐下,和唐肃对一眼,眼里都振奋起来。
也许……
咱俩要见证一个天才的崛起了?
看陈大一言下之意,他既有可以稳赢李轻山的作品,也还有碾压全场士子斩得魁首的词作,换言之,才束发的年纪,便写出了五首传世佳作!
这不是天才是什么?!
阮洛沅抚着长髯,看着赵凉雏,“赵老,老朽忽然有点后悔了。”
当初就该不顾一切,收陈大一为门生。
大不了就落个不要脸的非议。
赵凉雏瞪着眼睛,“你后悔个屁!”
老朽比你更有资格。
濮剑哈哈大笑,“吃酒吃酒!”
李轻山面色难堪,他做梦都没想到,陈大一竟然还妄图挑战他的权威,可看着陈大一他自信满满的神态,李轻山犹豫了。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容易患得患失。
他李轻山花了几十年的光阴,才成为建宁军儒林之首。
若输了,一切都将土崩瓦解。
但李轻山又跃跃欲试。
他不相信。
在国子监任职数十年,他见过的天骄之子如过江之鲫,从没有任何一人,能在这个年龄写出数首可以广为传唱的佳作。
哪怕是当年的欧阳永叔也不能!
这些年新近崛起的文坛大儒王安石更做不到。
他陈大一凭什么做到?
唐肃见状,给吕守志递了个眼色,俯首过去,在他耳畔低语,“使君,找个台阶,若真是比下去,对双方都不好。”
不是在乎李轻山。
垂垂老朽的酸儒,年老失节,何惜之有。
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陈大一目前的身份地位,还不足以让他过于耀眼,已经出尽风头,若是咄咄逼人折煞了李轻山,今后就是整个建宁军的儒林之敌。
吕守志嗯了声,再次起身对李轻山道:“李司业,你乃我建宁军儒林之首,何须和一个后生晚学计较,失了风度。”
一语双关。
和陈大一比较,本身就失了身为前辈大儒的风度。
又暗暗提醒他,陈大一如此自信,定然有所依仗。
你万一输了……
面子和里子都没了。
李轻山本就犹豫,一听这话,心里打了个寒颤。
略一沉吟,怒哼一声,拂袖背手,佝偻着腰身缓缓走回聚雅亭,但却嘴硬的道:“某纵横翰林数十年,岂能和你这般小辈论文,为世人所不耻!”
夜风吹起他满头白发,凌乱之中透着日暮西山的凄凉。
陈大一挑眉,怂了?!
但我今日百般受辱,哪能让你全身而退!
想继续挑衅,却见吕守志对自己频频使眼色,阮洛沅、赵凉雏和濮剑三人也放下了酒盏,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
过犹不及!
这四位的面子,自己还是要给的。
于是长揖做礼,“李司业,好德行,好胸怀,晚生佩服。”
“好德行”和“好胸怀”单独成句……
懂的都懂。
佩服个屁!
他李轻山若是有德行、胸怀,又岂会站出来为难自己,不过是受了章氏的好处,又为了一己私欲,想以自己为垫脚石给李瑵卿铺路。
现在看形势不对,怂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