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不同踱出房门,心中依旧是一团乱麻。
脚步无意识地带着他,沿着山道往下。行至半山腰,一阵嘈杂的吆喝与捶打声传来。
数十个乞丐正在那片空地上忙活,有的和着泥,有的搬运草料,将那几间临时草庐修葺得更牢固些。
几个挂着布袋的丐帮弟子身手明显利落,在房梁上攀爬跳跃。
杨定拄着竹竿,站在一旁,不时高声指点两句。
他看到何不同,连忙迎了上来,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带着真切的感激。
“岳掌门。”
何不同点点头,二人走到一旁松树下。
“那几个活口……”杨定开门见山,声音里压着火。
“嘴硬得很。”
“哼,老叫花子有的是法子让他们开口!”杨定眼中凶光一露。
“不必了。”何不同打断他,“撬开嘴,他们也只会吐出一个不知真假的名字,反而落了下乘。”
杨定一愣,不解地看着他。
“等几天请左盟主派人来,把人弄走。”何不同语气平淡,像是打扫房间,“就赶下一批的‘明正典刑’。”
杨定眼睛一亮。
“岳掌门的意思是……”
“他们不说出幕后主使,那这桩事,就不是江湖仇杀,不是门派恩怨。”何不同慢条斯理地说,
“那就是无故屠戮老弱,是丧尽天良,是与天下所有心存善念之人为敌。”
他顿了顿,补上一句:“到时候,让当时在场兄弟,一人上去捅一刀。不为报仇,只为公道。”
“岳掌门高见。”杨定抱拳,
“嵩山派这么大动静,想来老乞丐我也有机会面见副帮主,还是沾了岳掌门的光!”
两人寒暄几句。
杨定突然喝了一声。
“小心!”
一个抱着大捆茅草的瘦弱乞丐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何不同身形一闪,已然扶住了他。
杨定走过来,对着一个刚从房梁上跳下的四袋弟子呵斥道:
“你的眼睛长到哪儿去了?跟你说了多少遍,这种重活险活,你们会武功的要多承担!
“你们身上有真气护着,就算磕了碰了,运功调息两日也就无碍,他要是摔伤了腰,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
那个四袋弟子连忙躬身:“杨老说的是,小弟疏忽了。”
何不同看着那叫差点受伤的乞丐心有余悸地拍着胸口,一个念头猛地窜入脑海。
他想起了前几日在山下,那个在械斗中伤了腰,痛苦翻滚的农夫。
他又想到了那几个拿着农具械斗的武林人。
“这位兄弟,”何不同温言开口,“你以前是庄稼人?”
那乞丐受宠若惊,连连点头:“回岳掌门,小人祖上三代都务农,是因为家乡遭了灾才沦为乞丐。杨老说等时节合适,就托人作保让我去当长工。”
“那到要请教,”何不同问道,
“若是在乡下,寻常劳作,扭伤了腰,或是磕了腿,要怎么办?”
他苦笑一声:“还能怎么办?硬挺着呗。运气好的,找村里懂点草药的土郎中瞧瞧,配点不值钱的草药敷着。
“运气不好的,就只能躺在床上,求老天爷保佑,自己能好起来。这一躺,家里的活计就都耽搁了,一家老小都得跟着挨饿。
“要是伤得重,落下残疾,那这一家老小就算完了。”
何不同心中一震。
他看向那些正在卖力干活的乞丐,又看向那些身手矫健的丐帮弟子。
一个以前从未有过的,甚至有些荒唐的想法,如同一道惊雷,在他脑中炸开。
他一直以来,都在为什么“复兴华山”而苦恼。
弟子三百?然后呢?让三百个令狐冲、陆大有去争夺有限的“供奉”?然后再来一次剑气之争?
走这样一条路,自己拍马也赶不上左冷禅那等枭雄,人家经营了数十年,根深蒂固。
自己一个半路出家的,就算有岳不群那个蠢才的记忆,也不过是邯郸学步,稍有不慎,便会引火烧身,连令狐冲这根好苗子都保不住。
走武道宗师之路,自己天赋平平,这具身体也已年近六十,潜力有限。
全指望令狐冲?以华山派的武藏,等他神功大成,自己怕是早就化作一抔黄土了。
几条路都不保险。
但此刻,他看着眼前这些忙碌的身影,看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一次小伤就可能家破人亡的凡人。
那心底里一次次的追问似乎有了答案。
他仿佛找到了第三条路。
这第三条路,靠他自己一样实现不了,但有人可以。
“冲儿,”他运足真气大喊道。
“吃完午饭记得带师弟师妹来书房,今天开始下午学文!”
午后,书房。
刚吃完午饭的弟子们一个个东倒西歪,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空气里弥漫着汗水和药油混合的古怪味道,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生无可恋”四个大字。
“昨天,我跟你们说了剑气之争的旧事。”何不同的声音响起,“让你们想了一天,现在,都说说吧,有什么想法?”
弟子们一个激灵,最怕空气突然安静,更怕师傅突然点名。
“冲儿,你是大师兄,你怎么看?”何不同望向令狐冲。
令狐冲挠了挠头,一脸理所当然:“弟子觉得……没什么好争的啊。剑法嘛,看两眼,练几遍就会了,也不耽误练气。一天到晚,时间多得很。”
“蠢材!”何不同没好气地骂了一句,
“你以为这天底下,人人都跟你一样,是百年不遇的练武奇才吗?”
令狐冲被骂得一愣,随即心中涌起一股暖流,感动得无以复加。
原来……原来在师傅心中,我是百年不遇的奇才!师傅他嘴上骂我,心里却如此看重我!
众人见令狐冲挨骂,都不敢说话。
唯有陆大有想替大师兄解围,他揉着酸痛的腿,一脸苦相地发话:
“师傅,弟子以前觉得练剑好玩,现在才发觉,还是师父您教的气功好,坐着不动就能长功夫,多省事。”
嗯,何不同点点头,是陆大有会给的回答。
“很好,冲儿,昨天让你监督大有子时练气,他做得如何?”
令狐冲看了眼陆大有:“还……行?”
这两个字说得犹犹豫豫,连他自己都没什么底气。
“不错。”何不同居然温和地点了点头,脸上甚至带上了一点赞许。
陆大有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刚要落下。
何不同不紧不慢地补充道:“既然还行,那从今天起,再加一个丑时。”
陆大有满脸“我谢谢你”地看了眼大师兄,安详地合上双目。
有个年纪较大的弟子,平日里最为循规蹈矩,此刻看众人都不作声,便清了清嗓子,离座躬身,朗声作答:
“回师傅,弟子愚钝。但弟子以为,剑宗也好,气宗也罢,皆为我华山一脉。师傅您教我们什么,我们就学什么。我等弟子,唯师傅之命是从,绝无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