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王宫的走廊里,只有斐迪南的脚步声。
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七月的阳光,空气里混杂着草药、熏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沉闷得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斐迪南一行人进入维也纳后,便火速前往了霍夫堡,准备觐见现如今的帝国皇帝,马蒂亚斯。
王宫管事走在斐迪南前方引路,他落在地毯上的每一步都悄无声息,一看就是训练有素。
将斐迪南带到皇帝的寝殿门口后,他便躬身退下。
随即,那扇巨大的橡木门被两个侍从无声地拉开。
里面比走廊更暗一些。
唯一的亮光来自床头的一盏罩着厚布的烛台,发出的光亮也只能勉强勾勒出一个躺在病榻上的人形。
那就是当朝皇帝,斐迪南的兄长,马蒂亚斯。
他半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胡须凌乱,眼睛微睁不睁,呼吸也短而不稳。
这就是哈布斯堡名义上的权力核心,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一座被死亡气息笼罩的孤岛。
斐迪南安静地走到床边,在一旁早就准备好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没有行礼,也没有开口。
在这个场合里,他们不再是皇帝与封臣,而是即将离别的兄弟。
许久,床上传来一个干涩的声音。
“弟弟,我一直很好奇。”
斐迪南点了点头,静静地看着马蒂亚斯。
“自从波西米亚的事件发生以后,你受‘神启’的传闻就在维也纳飞速传播,连我这个踏不出房门半步的人都早有耳闻。”
“不过,我想知道,你梦中所见……当真如此?”
马蒂亚斯费力地从床上做了起来,靠在床头,眼神浑浊。
“陛下,我可以向您保证,我所说的一切,皆为真实。”
斐迪南的音调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管是之前天主在梦中警示我波西米亚的境况,还是后来我在梦中看到帕兹曼尼的信件,都是我亲眼所见。”
他没有描述天使,也没有提及圣光,不论真假,这些内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受到“神启”这一事实。
马蒂亚斯喘息着,很明显并没有立刻相信斐迪南的断言。
当然,斐迪南也从未期待过马蒂亚斯会立刻相信他——如果他这样轻易就相信了斐迪南的话,他还哪里有能力扳倒鲁道夫,篡位登基呢?
“警示……”他重复着这个词,喉咙里发出一阵咯咯的声响,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帝国需要警示的地方可太多了。”
“波西米亚的选侯们已经开始私下集会,他们想要一个自己的国王,一个不属于哈布斯堡的国王。”
“特兰西瓦尼亚的新教贵族磨亮了马刀,只要维也纳稍有动荡,他们就会冲进来,从皇家匈牙利咬下来一块肉。”
“我的议会,我的枢密院,他们长期对立,永远都在为了争吵而争吵。”
“为了一个庄园的归属权,为了一个毫无意义的头衔,他们能争论上三个月。”
“可我连下个月给士兵发饷的钱都凑不出来。”
“到现在,我已经想完全放手了。”
“即使周围人都跟我说这只是我压力太大导致的小病,但我也不傻,我也能看出来,我的时间不多了。”
皇帝的声音越来越低,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这压抑的房间里。
“我几次三番地派信使去罗马,寻求教宗的帮助,但带回来的只有教宗的祝福。”
“祝福?祝福有什么用?我要的是士兵,是钱!而不是几句空洞的祷文!”
“神职人员软弱,贵族不听号令,就连西班牙的那帮亲戚,估计也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他们总是批评我太过软弱,但这种情况下,我能怎么强硬呢?”
他停顿了很久,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甚至,我曾以为,天主已经不再回应哈布斯堡。”
斐迪南看着他,没有安慰,也没有附和。
斐迪南也知道,想要安慰一个正在跟你倾诉的人,最好的方法,就是什么也不要说,仔细倾听,让他能感受到自己的话被人听了进去。(心理学小妙招)
马蒂亚斯继续说道:
“我能坐上皇位,不是因为那群人真心支持我,只是因为他们认为我可以作为他们攫取利益的工具。”
“鲁道夫精神出了问题,他们又不敢动手,就找我这个弟弟来替他们扛着。”
“帝国的皇冠是我谈出来的;波西米亚的王冠是我用妥协换来的,就连奥地利的贵族也趁机从我这里敲出来了一堆特权。”
“你知道那些贵族当时提了什么条件吗?他们要地,要钱,还要地方教会归他们议会管。连边境要不要驻兵,都要他们投票同意。”
“我那时候以为,只要稳住局面,等时机到了,再一点点收回来就好了。”
“可从我坐上皇位的第一天起,我就明白了——这压根不是哈布斯堡的帝国,而是那群贵族的。”
“现在,波西米亚已经公然叛变,匈牙利那边刚签完和约,却也还在虎视眈眈,随时会和那群新教徒们,给我们来一个前后夹击。”
“如果你问我,我们现在的敌人是谁?”
“我告诉你,我们现在的敌人,不只是那些闹事的新教徒,还有我自己的议会、我的主教、甚至是我们在西班牙的亲戚。”
“这场仗,我从来没赢过。”
“我只是被他们拖着往前走罢了。”
这一连串的话语抽空了他最后的气力,他剧烈地咳嗽起来,侍从连忙上前,用丝巾接住他咳出的秽物。
斐迪南依旧静静坐着,一言不发,只是不断地点点头,或是摇头叹气,表示自己对马蒂亚斯的认同。
等马蒂亚斯平复下来,他才重新开口,这一次,他的声音清晰了许多。
“我一开始其实是有所顾虑的。你的路线太激进,我们很有可能遭反噬。”
“我以为还能拖几年,把局面慢慢拉回来,和法兰西一样,在境内实行宗教和平的政策。”
“直到波西米亚举起叛旗,我才幡然醒悟。”
“一味的退缩,只会让敌人得寸进尺。”
他继续道:
“若你真得了‘神启’,那你便是上天为哈布斯堡预留的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