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正欲动笔，身后忽传来一声犹疑的低问：
“兄长……”那人神情凝重，声音略带不安。
他回头，眼前之人正是他的弟弟。
他刚刚一句话都没说，就这样一直静静站在壁炉旁。
“你真的不担心吗？若匈牙利境内的所有天主教贵族都在斐迪南麾下形成了统一战线，我们该怎么办？”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挑眉看了他弟弟一眼，忽然笑了起来，带着一股阴冷。
“我们怎么办？”他抬高语调，重复了一遍那问题。
“你是说，几天前刚把皇帝使节从窗子里丢出去的波西米亚人，也要问我们怎么办？”
他走向窗边，双手搭在眼前那扇格子窗的窗棂上，望向了远处的森林。
“仔细看看现在的情况吧！帝国内，哪还有稳定的地方？哪里不是人人自危？”
“全国上下，反哈布斯堡、反天主教的浪潮已经显现——此刻应该慌的，不是我们，而是皇帝，是天主教贵族，是斐迪南。”
弟弟迟疑地摇了摇头，声音低了些：
“可是……斐迪南都已经宣称自己受了‘神启’，如果真是天主显意……我们是不是，是不是要……”
“难道说，你真的信了斐迪南的鬼话了？”他忽地转头，目光森冷。
弟弟连连摇头，手一摆：“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只是担心，那些天主教贵族若是真的联合起来了，会不会，有点难缠。”
“您看，连纳达什迪家都和埃斯特哈齐、福尔加奇两家站在了一起……这在以前，是他们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乔治却只是冷笑一声，转身走回了桌边。
“联合？”他低声重复，“即便如此，也无所谓。”
“那群天主教贵族，不过是打着拥护斐迪南‘神启’的名号，实际上是想趁这个机会为自己家族攫取利益罢了。”
“天主教联军离心离德，就好比是当年攻占君士坦丁堡的十字军，为了一些蝇头小利，便会抛弃自己的承诺、抛弃自己的信仰。”
“所谓上主的军队，竟因无钱可领，便掉头攻陷君士坦丁堡，洗劫民舍与教堂。”
“然后呢？耶路撒冷他们连看都没看一眼，分完赃便作鸟兽散。这场所谓的‘圣战’，不过是披上了信仰外衣的一帮盗贼罢了。”
“至于他们认不认为斐迪南得了神启，”乔治拉出椅子，坐了下去，舒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相信，那群天主教贵族们，也看出来了斐迪南没有真正得到神启。”
“或者说，清楚的知道，世上根本不会有神启。”
“我说白了，到底有没有神启，我们这些新教贵族还不知道吗？”
“当年我们打着‘受神指点’的旗号反对教廷的时候，真的有任何一个人得了‘神启’吗？”
“你要搞清楚，我亲爱的弟弟，世上的一切稀奇古怪的事，都是政治。”
“所谓‘神启’，甚至是整个宗教体系，都不过是达到政治目的的手段罢了。”
乔治说完这段话，端起了水杯，给自己灌下去一大口水。
随后，他十指交叉，双手手肘架在桌子上，然后将头低下来移了上去，静静地看着眼前那未经世事的弟弟。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反驳，却找不到词。
“可我们……难道不该相信一些东西吗？”他低声问，眼神有些动摇，“若是连我们对神的信仰也只是政治，那我们这些人，和那些‘盗贼’又有什么分别？”
“我们说‘因信称义’，不还是为了让人们可以脱离腐败的罗马教廷，抛弃错误的理念，发自内心的信仰神吗？”
“难道马丁·路德的九十五条论纲，也是政治手段吗？”
他的语气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激动。很明显，他原本坚定的信仰已经开始受到打击。
“呵呵呵……”乔治大笑了起来，“我先不回答你这个问题，你来想想我说的问题，等你想通了我这个问题，自然就知道你问题的答案了。”
“我问你，英王亨利八世为什么要脱离罗马教廷？”
“因为……”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因为教会不允许他离婚。”
“很好。”他接着问道，“一个国王，只是因为不能和他的妻子离婚，便掀翻了整个英格兰几百年来的天主教秩序，打起了反对教宗的大旗。”
“这难道就是你想象中所谓的宗教信仰？”
他摇摇头，本还想说点什么话，却被乔治举起手制止了：“你还是太年轻了，现在看不透这些，我不怪你。”
“但是，今晚睡前，你去仔细想想兄长说的这些话。”
“既然斐迪南已经开始通过‘神启’的名头来对付我们了，我也该给你破一破心魔，破一破你心里的桎梏，让你看清世界的真相了。”
“你现在不用忙着反驳我，接受这个假设便是，如果你有什么想反驳的，等明天早上再来找我。”
“你只需要记住，以后，不管见到多像是受到神启的人，你都不要去相信，只需要简单地认为他是演技奇好的政客便是。”
随即，乔治话锋一转，讲起了历史：“弟弟，你既然学过宗教历史，那我便考考你——你知道第一批十字军是怎么动员起来的吗？”
他小声回应道：“我只知道，是为了夺回耶路撒冷。”
“不止如此。”乔治接着说道：“当时，教皇在克勒芒教会上高声宣布，凡是愿意参战的信徒，只要披上十字架、杀死异教徒，便能得到赦罪。”
“你想想，这可是赦罪啊。”
“只要拿起剑，便能洗清一生的罪孽。”
“在战场上，杀人不再是罪孽，反倒成了拯救灵魂的功德。”
他怔住了，没有说话。
“于是十万平民跟着贵族，跟着神父走上了那条路。他们没有薪饷，没有甲胄，眼里有的只是对赦罪、对进入天堂的渴望。”
乔治靠回椅背，轻轻吐出一句话：“这就是‘神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