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片刻，随后接着说道：“另外，还有一封誊抄件，被寄给了克莱斯尔枢机主教阁下。”
厅内依旧死寂，连椅子上的轻响都听不见。
帕兹曼尼瞳孔骤缩，手指在杯沿一顿，随即缓缓移开，眼神在一瞬间掠向克莱斯尔。
那一刻，他怀疑是克莱斯尔泄露了信件内容。
然而当他的视线与克莱斯尔相交时，却看到对方的神情同样凝固，瞳孔微缩，显然也处于不可思议的惊愕之中。
不是他。
帕兹曼尼迅速判断。
那么，是否可能是信使？他低头回忆——那是他最信任的修士之一，且自己曾反复叮嘱他避开主干道、从修道院旧驿道绕行，绝不可中途停留，且必须亲手将信件交予维也纳的收件人。
更重要的是，信件使用封蜡封口，信使本人根本不知道内容，也没有打开它的权力。
即使斐迪南真设法拦下那封信，也绝不会知道信件内容。
就算信使是被斐迪南胁迫，交出了那封誊抄信件，克莱斯尔那边也理应会提前知晓。
而现在他的反应，完全不像是知道任何内幕。
除非……斐迪南不曾通过任何人得知这封信。
那他是怎么知道信件内容的？
“总主教阁下，”斐迪南轻轻地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说的这些，可属实？”
帕兹曼尼怔住了，脊背发凉。
他张了张嘴，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是盯着斐迪南那双平静、古井无波的眼睛。
那时，他脑中只剩下四个字：
——恐怖如斯。
不过，斐迪南自己很清楚，那些所谓的梦境称不上什么真正的神启，更不会是什么神的昭示。
他之所以选择在晚宴上将这件事公开，甚至邀请帕兹曼尼来“确认”，只是因为他判断出——自己的异样，一定会在对方的笔下变成神学意义上的事件。
那么，他不妨顺势引导这一切走向自己需要的轨道。
作为耶稣会训练出来的人，不会贸然判断这究竟是启示、幻觉，还是假象，但他们一定会被迫表态，通知耶稣会中央。
斐迪南很早，甚至在弥撒前就推测出，弥撒之后，帕兹曼尼，作为耶稣会在匈牙利地区的最高代表，一定会将他今日的表现详细记录，写信送往维也纳。
而这个收信人，几乎必然是拉摩尔梅尼。
威廉·拉摩尔梅尼，维也纳耶稣会的负责人，曾任格拉茨大学校长。
帕兹曼尼曾在此任教，与拉摩尔梅尼虽非师徒，却有多年学术与教会体系的交集，且理念趋同，都将系统化神学与秩序建构视作核心。
这样的信件，在教会内部是对“异象”的初步定性，也是耶稣会对接罗马之前内部判断必要的一步。
但斐迪南更早料到的，是另一个动作——帕兹曼尼很可能会誊写一份副本，送给克莱斯尔。
作为红衣主教、奥地利旧贵族的代表，克莱斯尔长期与教廷保持直接联系，虽然政治上日渐边缘，但在教会形式上仍有不可忽视的发言权。
“如果我是帕兹曼尼，”斐迪南思索，“我不会直接动克莱斯尔的位子。我会给他一个必须做出反应的理由。”
一封措辞微妙的副本信件，足矣。
内容不需要直接挑衅，也不需要断言斐迪南是受神启之人。
只要简单写一下斐迪南的变化，就能逼得克莱斯尔不得不把信送往罗马。
帕兹曼尼不需要他立刻倒下，他要的是将来皇权与教廷因“神启”刀兵相向时，有一个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最初的发信人”。
而作为“妥协派”，克莱斯尔很明显比帕兹曼尼更合适被推到台前背锅。
再说，帕兹曼尼已经在上次和克莱斯尔以及自己的会面中，有意无意的引导克莱斯尔，最后让他决定将这件事上报给罗马教廷。
那么这封信就是罗马教廷或是自己在日后清算的时候，将克莱斯尔推到台前当替罪羊的必要证据。
至于帕兹曼尼什么时候能写完并送出这封信，他不知道。
不过，他能确定的是，帕兹曼尼回去后第一时间，就会起草这封信件的内容。
因此，弥撒刚结束，斐迪南便绕至城堡西翼，从那间空置的藏书厅窗口望向主教府正门。
几个时辰后，果不其然，一位黑袍信使骑马而至，未在正门久留，便由仆役引向城堡内部。
就在他路过斐迪南身前，转身致礼那一刻，左手食指在羊皮袋封边上轻轻一顿，在那旁边，还有一封没封口的信。
正如斐迪南所料——帕兹曼尼确实誊抄了副本，并让它先一步送来克莱斯尔手中。
“这封信，是送给克莱斯尔主教的？”
信使欠身行礼，“是的，殿下。”
“好，”斐迪南微笑着说道：“从这边过去更快一些，穿过拱门左转便是了。”
信使点头应诺，正准备离开时，斐迪南却又补了一句：“另一封呢？是送去维也纳的吧？”
“威廉·拉摩尔梅尼神父，对吗？”
那名信使的脚步明显一顿，鼻翼也轻轻一动，虽然他已经极力克制，这些动作还是被斐迪南尽收眼底。他见状，淡淡一笑，“只是猜猜，别在意。”
他挥了挥手，示意信使可以离开了。
那人没有说话，只是低头再行一礼，然后快步而去。
等信使走远，斐迪南低头抚过腰侧的披风边缘。
他已经明白了帕兹曼尼所有的布局。
从发现斐迪南的“异常”，到短暂的思考过后立刻想到自己可以做什么，再到在克莱斯尔反应过来之前便已经将局布好，并让他亲自跳了下去，他所展现出来的政治手腕和机敏都远超常人。
不过，斐迪南也不会直接拆穿，毕竟自己的目的只是为了让帕兹曼尼相信自己的“神启”，而不是通过这种手段将帕兹曼尼逼到自己对面。
他会让这封信，在克莱斯尔面前自然发酵；然后，在晚宴时，在众人面前，亲口请帕兹曼尼确认：
“这，是否正是你信中所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