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帕兹曼尼所设想的那套计策,显然偏离得有些离谱。
不仅是他后来所构思出的“欺骗性策略”,就连他最初所深信不疑的“斐迪南有意识地在引导神启传播”,也与斐迪南本人脑中的想法,毫无关系。
事实上,斐迪南至今未曾下达过任何相关指令。
宴席上的席位调整、流言的精确扩散、有关“节律”与“静止”的术语传播等等一切被帕兹曼尼误认为是政治手段的事件,皆非出自他的安排,而是下人出于对他的尊崇,自发做的。
甚至连克莱斯尔的位置,也是其中一个下人,冒着生命危险换到后面去的——只不过,被调换座位的两人,都认为是斐迪南的意思,才让他免受责问。
而在他们试图辨识的同时,斐迪南正静静立于那道尚未开启的侧门之后,心中最后过了一遍入场后的安排:该如何迈步、如何落座、如何以适当的措辞开场,最后如何将话题自然过渡到今晚真正的议题上。
他原本希望能有一点时间来整理思绪,但他面前的大门之后的寂静已足够说明,宴席已准备妥当,所有人也都各就各位,正等着他走进去,为这场晚宴赋予意义。
他吸了口气,轻轻将外袍向下拉平。
随即,门扉在仆从的手中缓缓开启。
几乎在侧门开启的同时,厅内所有目光便齐刷刷地望向了那一侧,微弱的交谈声也在顷刻间断绝。
原本就未曾动过刀叉的贵族,此刻连刚举起的酒杯也缓缓放下,仿佛整个宴厅在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斐迪南迈步而入,靴底触地的声音被地毯所掩盖,只剩下微微摆动的袍角,带起空气细微的流动。
他没有多余动作,甚至都没有转头看任何人一眼,只是以稳定而节奏分明的步伐,缓缓穿过宾客之间那道刻意留下的通道。
他能感受到,视线如潮水一般从两侧逼近——有些目光在肃穆中藏着敬意,有些则在审视与警惕之间游移;而更多的,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期待。
他不需要知道这些人具体在想什么,他只需知道,他们正在等待一个解释。
走至案首,他并未多作停留,只是略微侧首看了一眼被空出的主座——椅背高大,扶手之上覆着金线织边的披帛,杯盘在其前方被摆放的整整齐齐,葡萄酒也已经倒满,沿银杯斜面泛着深红的光。
这显然不是临时腾出的位置,而是早已预设好,留给这位“归来的皇储”的空位。
仆从识趣地上前,将椅背轻轻拉开。斐迪南顺势落座,动作从容,视线扫过桌沿,再抬眼望向正对面的帕兹曼尼和克莱斯尔——那二人的表情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都在等他发话。
斐迪南才起身,举起了红酒杯。
他没有急着开口,而是静静扫视长案两侧每一位宾客的神情。
十几秒后,他才开口:
“在今晚我们举杯共饮之前,我想先感谢诸位——感谢你们今晚愿意放下忙碌的事务前来赴宴,也感谢你们对我健康状况的关注。”
他举杯略微向前,微微致意,“诸位——请。”
他饮了一小口酒,随即放下酒杯。
“今晚我们在此聚会,不是为了讨论波西米亚的局势,也不是为了做出任何决议,今晚,我们只是在庆祝一个简单而私人的事实——我痊愈了。”
这句“痊愈”一落,厅中有几人略显尴尬地微微动了动肩膀。
斐迪南察觉到了,却并未点破。
实际上,不只是帕兹曼尼和克莱斯尔,还有几个其他的普雷斯堡周边的贵族——每天早上都会和斐迪南一起举行晨间弥撒的那些,都清楚地知道,斐迪南并没有患病。
不过,既然斐迪南这么说,他们自己也没有任何反对的理由就是了。
“所以,请大家务必吃得尽兴,喝得尽兴,不要谈那些沉重的事。”他话锋轻转,唇角扬起一个极其克制的弧度,“我们今晚只做三件事:尽情吃,尽情喝,还有……”
他顿了顿,语气一转,清晰地道:“还有就是,我想请在座的神职人员,尤其是克莱斯尔枢机主教与帕兹曼尼总主教,帮我确认一下——我是否真的已经痊愈?”
话音刚落,整个宴厅便安静得近乎凝固,原本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也完全消失了。
烛火微颤,仿佛连空气都陷入了短暂的停顿。
斐迪南却好像对此毫不意外。
他将酒杯轻轻置于银托上,然后以一种平静的语调,接着说了下去:
“我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似乎总有些异常的梦境在打扰着我。”
他抬眼望向厅中:“5月26日晚,我梦见布拉格城中突发异变,并梦到我会在一日后的晚餐中收到枢密院的消息。”
“一日后,当我收到从维也纳传来的简报时,却惊讶地发现,那些梦中的细节,与现实竟惊人地吻合。”
“我原以为,是疾病尚未痊愈,才使我产生如此错觉。”
“然而,就在今日中午,我午睡时,又梦见了一些场景。”
他的语速依旧不快,甚至带着一点自我调侃的意味,“或许,我的精神状态,的确还值得接着被仔细观察一阵。”
厅中依旧无人言语。
克莱斯尔的手指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帕兹曼尼则不动声色地坐直了身体,好奇地想看看斐迪南究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斐迪南略一侧首:“所以,若诸位愿意,我想请你们帮我分辨一下——我所梦之物,究竟是否只是幻觉。”
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梦见——帕兹曼尼总主教,站在一间书房里,正在写一封信,收信人,是他在耶稣会中的一位同僚。”
大厅里有几人神色微动,但都未出声。
“信中,提到了我弥撒时的表现,我拉丁文的发音变化,节律、动作。我没看到信中所有的内容,但是,我看到了在信的开头,写着收件人的名字:”
他转向帕兹曼尼,目光中带着一种耐人寻味的审慎。
“拉摩尔梅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