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须警告!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警告国内!
古德里安丢下羽毛笔,双手用力搓了搓因过度兴奋而滚烫的脸颊,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捏得皱起。
“塞克特那个蠢货!黑格爵士……但愿他能真正重视……”他焦躁地看了一眼墙上简陋的挂钟,时间在疯狂流逝。
就在这时,一阵礼貌的敲门声响起。
古德里安猛地一惊,几乎是条件反射般,迅速将桌面上最关键的几页写满核心推演和结论的草稿胡乱塞进抽屉深处,用几本无关的军事手册盖住。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和脸上的潮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请进。”
门开了,一名穿着笔挺法伦丹国防军礼宾制服的上尉站在门口,那是负责和普德尔大使馆联络的法伦丹武官,不但在普德尔留过学,还熟悉并能烧一手普德尔好菜,因此在使馆内,他和很多人关系都不错,就算是古德里安也一样。
他脸上带着无害,甚至有些亲切的微笑,眼神却锐利地扫过略显凌乱的房间。“古德里安上尉?”
他的普德尔语字正腔圆,“奉总司令部的命令,特来邀请您出席今晚在‘金雀花’厅举行的答谢晚宴。晚宴将于明晚8:00开始。这是您的正式请柬。”
说完,这位上尉双手递上一个烫金封面的精美信封。
古德里安的心猛地一沉。晚宴?在这种时刻?他只想尽快写完报告,一分一秒都不想浪费在这种虚伪的社交场合上!
可他那个愚蠢的上司,一定会将这当做是法伦丹人讨好他们的证据,好在回国之后能多上几笔谈资。
是的,作为主官冯·赛克特不会长期待在法伦丹,反而像曼施坦因这类人才是长期驻外的人选,那些自认为高贵的普德尔贵族,已经沉浸在战争胜利的喜悦,没人愿意待在一个自己厌恶的国度。
所以古德里安这种自认为忧国忧民的清醒军人,觉得自己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一些。
“贝克上尉,”他试图婉拒,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非常感谢邀请。但您知道,我这个人一向不喜欢这种场合,而且,我的母亲最近生病了,我实在无心社交,可为了国家我还不得不待在法伦丹……”
“古德里安上尉,”法伦丹上尉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似乎不想给他回绝的机会,“这是总司令部亲自签发的请柬。将军阁下特别指出,感谢您在演习期间展现出的专业观察力,并期望能与您进行一些非正式的交流。
“同时,塞克特上校也已确认出席。缺席,恐怕会被视为对法伦丹军方及将军阁下本人的极大不敬。”
他微微欠身,话语如同冰水般浇下,“礼服已为您备好,就在门外。请您务必准时出席。”
说完,他不再给古德里安任何拒绝的机会,微微点头示意,两名侍者模样的士兵立刻抬着一个罩着防尘套的衣架走了进来,放在房间一角,然后无声地退了出去。
法伦丹上尉再次露出那种亲切的笑容:“期待在‘金雀花’厅见到您,上尉。祝您准备愉快。”
门被轻轻带上。
房间里恢复了寂静。古德里安盯着那封华丽的请柬和那套崭新的礼服,一股强烈的、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深吸口气,陷入了一种非常矛盾的情绪。
将军阁下?李维·古尔梅隆?他会亲自到场?甚至愿意接见我?
曼施坦因从未见过这个堪称神秘的李维·古尔梅隆,但他对他并不陌生,甚至有些熟悉,因为他已经研究了这个人三年之久,从他第一次崭露头角,提出法伦丹军火改制,这种计划的时刻,曼施坦因就已经注意到了法伦丹军队中这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
甚至,在战争结束后他申请调往丹枫,未尝没有和这个天才见上一面的意思。
可那时他没能如愿以偿,战俘营中没有一个叫李维·古尔梅隆的家伙,普德尔当局甚至因为“雷霆反击”发布了针对他的通缉令。
再后来,一封《告法伦丹同胞书》,和国际社会的声援将他抬上神坛,他却轻易退出神坛,选择了他挚爱的军队。
这让古德里安肃然起敬,甚至心驰神往,可碍于两国的关系,古德里安一直无缘和他相见。
古德里安自认是一个天才,所以他明白李维·古尔梅隆也是个天才,天才总是容易理解天才。
他们都是能从一团乱麻中梳理出清晰逻辑线条的家伙,都是那种追求更高明更有效,更能降低军队伤亡,提升战斗力的战术的家伙。
但他们,一个人是掌握了法伦丹这台战争机器的“将军”,一个只是监控委员会中微不足道的观察员。
如果李维·古尔梅隆愿意接见他……
古德里安喉头动了动,他很想将这份请柬扔出去,用三天的不眠不休来完成那份能被送往各国将军桌子上的报告书。
可和李维·古尔梅隆当面交谈,对他来说是一种诱惑。
他默默研究了这位将军三年之久,当然想亲眼见见这位将军。
但法伦丹人这突如其来的、甚至有些强硬的邀请……这一切都透着诡异。
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让傍晚微凉的风吹进来,试图驱散心头的烦躁和那越来越浓重的寒意。
“金雀花”厅?他望着远处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那里仿佛张开了一张无形的、华丽的大网。
但他别无选择。
他想去,想去看看最后支撑法伦丹这座帝国的男人,是何许人也,尽管他们是敌人。
尽管内心深处,一种直觉在疯狂地尖叫,仿佛他不该去那里。
……
第二天晚7点整。
国联军控委员会的代表们已经陆陆续续来到金雀花厅。
“金雀花”厅位于法伦丹国家博物馆东翼,其奢华程度远超普德尔代表团成员们的想象。
这里曾经被作为拿破仑二世娶亲时的宴会厅,甚至一度成为当时的宫廷贵族们钟爱的办公地点,可想而知这里曾经的辉煌。
巨大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河,将整个大厅映照得亮如白昼,无数切割面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光芒。
墙壁覆盖着深蓝色的天鹅绒帷幔,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法伦丹国花金雀花图案。
打磨得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吊灯的光华,几乎能照出人影,空气里弥漫着昂贵雪茄的醇厚、高级香水的馥郁以及食物诱人的香气。
长条形的主宾桌铺着浆洗熨烫得一丝不苟的雪白桌布,上面摆放着沉甸甸的纯银餐具和水晶杯盏。
侍者们穿着笔挺的黑色燕尾服,戴着白手套,如同精密的钟表零件,无声而高效地在宾客间穿梭,动作优雅地为客人斟满琥珀色的香槟或深红如宝石的葡萄酒。
法伦丹的高官们身着盛装,脸上挂着矜持而完美的社交微笑,与核查小组的军官们寒暄着。
洛林国防部长坐在主位,神情温和,偶尔与身旁的黑格爵士低声交谈几句。塞克特上校坐在他的另一侧,脸色依旧不太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扫过会场。
古德里安穿着那身略显僵硬的崭新礼服,坐在主宾区靠过道的位置。
他努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但内心的焦灼和警惕让他如坐针毡。华丽的厅堂、悠扬的弦乐、周围虚伪的谈笑……这一切都让他感觉格格不入,仿佛身处一个精心搭建的舞台,而他是唯一的演员。
他的眼神不断游移,似乎寻找着李维·古尔梅隆的踪迹,就算知道他大概会在宴会开始前夕,才出现在会场,但古德里安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眼神不断在大厅内搜寻。
他几乎没有动面前的食物,只是机械地端起水晶杯,小口抿着杯中的红酒,那略显高级的甘冽口感,却丝毫无法缓解他喉咙的干渴。
莱特上校坐在斜对面稍远的位置,正与多里亚中校谈笑风生。
他的目光似乎从未刻意投向古德里安,但古德里安总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总能感觉到一种若有若无的、冰冷的注视感,像毒蛇的信子扫过皮肤。
晚宴进行到一半,气氛正酣。侍者们开始撤下前菜的餐盘,准备上主菜。就在这节奏转换的间隙,莱特仿佛不经意地抬了抬手,对着侍者总管的方向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手势。
突然,大厅中央最璀璨的那盏巨型水晶吊灯猛地闪烁了几下,发出“滋啦”的电流声,光线骤然变得极其不稳定,忽明忽暗!紧接着,“啪”的一声脆响,吊灯彻底熄灭!整个“金雀花”厅陷入了一片短暂的、令人心慌的黑暗!
“啊!”
“怎么回事?”
“停电了?”
惊呼声四起。光线骤变带来的瞬间失明让所有人都本能地停顿了一下。
就在这不到两秒钟的黑暗与混乱中,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贴近了古德里安。
古德里安只觉得手肘被人极其隐蔽地、用力地碰了一下,一个冰冷坚硬、只有指甲盖大小的圆柱形物体瞬间塞进了他手中,让他下意识握住。
同时,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浓重法伦丹东部口音的普德尔语,伴随着温热的气息,急促地钻入他的耳朵:
“森林的问候!快走!他们在找你!”这声音充满了慌乱和警告。
古德里安全身的汗毛瞬间炸起!他本能地想甩开手,想看清对方,但大厅的备用应急灯就在这时“嗡”地一声亮了起来,光线虽然不如主灯明亮,但足以驱散黑暗。
灯光亮起的刹那,古德里安只看到一个穿着普通侍者马甲、身材瘦削的背影正迅速分开人群,朝着侧门的方向仓惶挤去,动作快得惊人,转眼就消失在侧门帷幔的阴影里。
大厅里一片喧哗。
“搞什么鬼?”
“线路故障吗?太失礼了!”
“侍者呢?快去看看!”
宾客们惊魂未定地抱怨着,整理着被碰到的餐具。没有人特别注意古德里安这边短暂的异常。
古德里安僵在原地,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低头,借着应急灯的光线,看清了掌心那个冰冷的物体——一个极其精巧的、伪装成普通黑色纽扣的微缩胶卷!
因为职业的缘故,他认得,那是普德尔情报部门内部使用的绝密型号!
胶卷底部一个极其微小的、用特殊蚀刻工艺制作的鹰徽标记清晰可见,这标记他只在最高级别的情报简报封袋上见过!
“森林的问候……”他脑子里嗡嗡作响,那个警告声如同魔咒般回响。
法伦丹人在找他?找他做什么?这个胶卷……是什么?
就在这极度的震惊和混乱中,一股奇异的、带着微甜气息的暖流,猛地从他小腹处升腾而起!这股暖流来得如此突兀又猛烈,瞬间冲上了他的大脑!
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扭曲。
水晶吊灯的光芒变成了诡异的彩色漩涡,周围宾客的谈笑声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水传来,模糊不清,又带着令人烦躁的回响。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意识仿佛被投入了滚烫的粘稠液体中,像是喝酒断了片,记忆像被狂风吹散的纸片,凌乱地飞舞。
“蓝色梦境”生效了。
刚才黑暗中的触碰、那冰冷的触感、那充满警告的耳语……这些真实的片段,在致幻剂的催化下,被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牵引。
一段莫名其妙,被预设好的记忆出现在他脑子里。
“念头”如同藤蔓般在他混乱的意识中疯狂滋生、缠绕——他刚刚完成了一次危险的接头!
古德里安,是一个被一句“提示词”开启的法伦丹间谍,刚刚才接收了来自法伦丹线人的绝密情报,他背叛了自己的国家!
他“回忆”起了一切,之所以自愿调来丹枫,完全是接到了保密局来丹枫寻找“李维·古尔梅隆”的任务,正因为他是个法伦丹人,所以内心才如此“敬佩”这个敌国的领导者。
而当提示词失效的时刻,他又将忘记这一切。
一股巨大的恐惧和一种扭曲的使命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不是我……”古德里安满眼惊恐,嘴唇翕动,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呓语,冷汗瞬间浸透了礼服内衬,“我没有……背叛我的祖国。”
最后几句话,他甚至无力地带上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