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起元见话说到这份上了,双手一摊。
“皇上,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户部的账簿,早就被御用监会计司和制置司审计局的会计们审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比臣还要心里有数。
户部的家底,他们也早就禀于皇上。
所以皇上要户部还银子,要钱没有,要命,臣和陈侍郎的两条命就在这里。
要杀要剐,随皇上你的便。”
“嘿,李惺原,朕万万没有想到,你居然是个老青皮,还是年近古稀的老青皮。
你觉得拿捏住朕了是不是?”
陈新学看到李起元跟皇上顶起来,心里暗暗发虚,额头上不停地渗出冷汗。
瞻予公,你都六十七岁了,倚老卖老,皇上也拿你没辙,可不要带上我啊。
我还有大好的前途啊!
自从五月二十八日,朱由校幡然“醒悟”后,户部左侍郎陈新学成了朝堂里跟他打交道最多的那批人。
两个多月频繁接触下来,从许多小事和细节中已经看到这位天启帝心计和手段的一角。
怕啊!
真的害怕啊!
李起元也不恼,神定气闲地说:“皇上,臣不是耍无赖当青皮,是讲事实。户部实情如此,皇上如果非要胁迫,只能盘剥百姓,横征暴敛,臣也只有请辞以谢天下。”
朱由校走到李起元跟前,盯着李起元,双眼里透着凌厉威势。
陈新学吓得心乱跳,生怕下一刻皇上嘴巴一张,叫进来番子,把李起元和自己拖到午门前,扒下裤子一顿廷杖,然后丢进诏狱,或者削籍贬斥回乡。
朱由校盯着李起元足足半柱香的功夫。
李起元捋着胡须,看着神定气闲,但旁边的陈新学却看得仔细,李老尚书脸颊的肉,会时不时地微微跳动。
瞻予公,你心里也虚啊!
正当陈新学额头上的汗汇集成珠要滴落下来时,朱由校脸色一缓。
“如此看来,户部真的没钱了。”
李起元心里也暗暗舒了一口气,答道:“皇上,没错,户部确实没钱,近百年来一直都没钱。”
“那不行。户部没钱,可九边的粮饷还得支,满朝文武的俸禄还得发,这可怎么办?”
“皇上,臣和陈侍郎编写的《计部财赋改革十三策疏》,已经着手进行,最快下半年可以看到收效,其余的明年可见成效。”
“太慢了,远水解不了近渴。
瞻予公,不是朕嫌弃,而是你那十三策治标不治本,殚尽竭力弄回来的三瓜两枣,丢进各项支应的无底洞里,连个水泡都见不到。”
朱由校挥挥手,刘若愚马上搬来一张凳子,放到李起元跟前。
提起前襟,甩了甩后襟,朱由校在凳子上坐下,看着四尺外的李起元,笑眯眯地说:“瞻予公,朕与你联手,好好解决户部度支窘迫的困境。”
李起元心里嘿嘿一笑,都是千年的狐狸,皇上,你终于愿意跟臣摊牌了。
“臣恭听其详。”
...
京师西苑紫光阁里,朱由校和户部尚书李起元暗地里商议某件大事,扬州城的局势继续发展,终于也爆发出一件大事。
两淮巡盐御史房可壮的府邸花园里,房可壮与一干心腹和幕僚围坐在临水的轩榭里。
每人一张桌几,摆满了美味佳肴,时令瓜果。还有婢女侍立在一旁,端着盛满扬州春的酒壶。
乐班在旁边的亭子里,隔着一道帷帐,丝弦乐声,声声入耳。
榭台前面是一汪池塘,长二十多米,宽六七米,水面不旷,点缀着怪石荷花,格外精致秀雅。
池塘那边是一个亭台,一班舞姬在台上翩翩起舞,曼妙身材在舞动中跳动灵跃,看得一干老男人们双眼发直。
美艳在前,秀色可餐!
举杯一口酒,相伴入肚去,赛过活神仙,何等美哉!
“报!”
有管事上前禀告。
房可壮右手一挥,乐班停住,歌姬停在台子上,保持着刚才的动作。
“又新来一伙盐户,据说是盐城一带盐场赶过来的,跟泰州赶来的盐户们汇集在一起,把吴家宅院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众人群情激愤,仿佛见到了杀父仇人,恨不得白刀子见红。”
“好!”房可壮大声赞道,“这情绪,这气氛,已经煽动得十分到位。
这就是民意啊!这数百义民代表的是两淮数以万计的盐户,民意汹涌,如浪潮洪水,不可违啊!
看来真长...正当来看,本官派遣的这些人,着实可用,办差办得很好!
等到事成,本官也能跟陈员外他们说一声,两淮盐商行会的银子没有白花!
值,真值!”
两位经手办事的心腹幕僚心里有数,那些选派下去、到各盐场煽风点火的人,到了盐场后跟盐场大使们搅合在一起,一天到晚吃吃喝喝,没干多少正经事。
黄尊素提过几次,要再派一拨人下去监督检查,结果被房可壮左右亲近的人给搅和了。
那些选派下去的人,不是这位管事的外甥,就是那位幕僚的侄儿;不是门房大爷的女婿,就是七姨娘的兄弟。
好不容易可以扛着巡盐御史的招牌下去办差,不好好吃喝几日,不美美地捞上一票,怎么对得起争得头破血流才抢来的肥差?
居然要派人去监督检查?
开玩笑,大家是下去捞钱的,还真以为是去办差的?
黄尊素带着儿子和仆人连夜遁走,说不定就是赌气?
再好的计谋筹划,执行是一坨屎,得到的也只会是一大坨屎。
心知肚明的两人,在这样和谐欢快的气氛中,怎么好破坏东翁的兴致?
他们跟着其他几位幕僚,大声奉承道:“房公智谋超绝,妙计安两淮!”
房可壮哈哈大笑,右手意气风发地一指,“接着奏乐,接着舞,我们继续静候捷报!”
乐声又起,歌姬们继续舞得风情万种。
有识趣的幕僚举起酒杯,大声道:“房公让魏阉铩羽而归,庇护诸多盐商和万千百姓,使得他们安居乐业,两淮物阜民安。
房公劳苦功高,功在千秋啊!”
众人举杯齐声高赞:“房公劳苦功高,此役定会誉满天下,青史存名!”
房可壮张嘴大笑,旁边的人可以清晰地看到扁桃体中间的悬雍垂,像个屋檐上的吊铃,在不停地晃动。
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就像千层饼一般。
志得意满的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经此一役,一跃成为正臣清流的中流砥柱。
上疏死谏有什么用?
用命搏名,不划算!
杨涟、左光斗等六人,就算现在名动天下又如何?
人还在诏狱,此前的百般酷刑都白吃了。
读书无非就是为的名和利!
有名有利,就有荣华富贵,就有眼下这样轻歌曼舞、纸醉金迷的享受!
想明白这点很重要!
想明白这点就会选择时机,雷霆一击,名利双收!
喝过两巡酒,房可壮与幕僚心腹们有些醉意,豪言壮语不停。
对面亭台也换了一班昆曲戏班,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
房可壮看着亭台上的那一男一女两位戏子,一个是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个是如花似玉、天生尤物。
越看越入眼!
妙哉!
今晚本官要把他俩都收了,祝贺旷世大捷,老爷我要男女通吃!
房可壮正畅意地想着晚上如何庆捷,管事满头是汗地冲进来。
“报!”
“停!”房可壮右手一挥,“快说,又有什么捷报?是不是盐户跟魏阉护卫们打起来了?死了几个人?
少于十个,派去的那些人就是饭桶!”
管事面露难色,在房可壮连连催促下,他才开口。
“四五百名盐城、泰州等地的盐户们,在吴家宅院大门全部跪下,举起长幅白布向魏...魏督公告状,请他清查两淮盐政,严惩贪官污吏、奸商蠹役!为两淮数万盐户申冤做主!”
“什么!”房可壮脸色惨白,旁边一位幕僚手里的酒杯咣当一声落到地上,摔成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