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卫长夜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觉到的,是痛。
一种仿佛身体被彻底撕裂,又被强行拼接在一起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想象中的地府黄泉,而是一片熟悉的、布满了星辰的夜空。
他,还活着。
他挣扎着坐起身,发现自己正躺在一片狼藉的废墟之中。四周,是被夷为平地的山林,和巨大无比的、深不见底的裂谷。空气中,还残留着雷电与焦糊的气息。
曾经雄奇险峻的天雷山,已经不复存在。
那场惊天动地的自爆,将整座山峰,都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
“你醒了?”
一个清冷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卫长夜转过头,看到了苏晚。她靠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脸色苍白如纸,一身白裙,早已被鲜血和尘土染得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但她的眼睛,却异常明亮,像两颗在废墟中顽强闪烁的寒星。
她的怀里,紧紧地,抱着那个古朴的、由青铜打造的盒子。
龙骨天书。
他们,竟然真的,拿到了它。
“‘先生’他……”卫长夜声音沙哑地问。
“他死了。”苏晚的眼中,闪过一丝哀伤,但更多的是一种大仇得报的释然,“他用自己的命,和那个‘大人’,同归于尽了。”
同归于尽……
卫长夜的心中,五味杂陈。他想起了那个总是面带病容、手不释卷的中年书生。他不知道他与那个“大人”之间,究竟有何等深仇大恨,竟让他不惜用这种惨烈的方式,来结束一切。
“我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卫长夜疑惑地问。在那种毁天灭地的爆炸中,以他们的功力,根本不可能生还。
“是‘先生’。”苏晚轻声说道,“他在引爆地脉的最后一刻,用他最后残存的力量,将我们送了出来。”
“或许,他觉得,青云剑派的传承,不该就此断绝。也或许,他希望,有人能代替他,亲眼看一看,这本让他付出了生命代价的天书,究竟写了些什么。”
她说着,将手中的青铜宝盒,递到了卫长夜的面前。
卫长夜接过宝盒,入手冰冷而沉重。他能感觉到,上面那股狂暴的雷电之力,已经消失了。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地,打开了盒盖。
盒子里面,没有想象中的羊皮卷,也没有神秘的竹简。
只有一块温润的、一尺见方的白色暖玉。
暖玉之上,用一种极为古老的、如同蝌蚪般的文字,密密麻麻地,刻满了蝇头小楷。而在暖玉的中央,则雕刻着一幅极为精细的、大朔王朝的山川地理图。
这,就是“龙骨天书”?
“你不认识这种文字。”苏晚看着他,肯定地说道。
卫长夜点了点头。
“我认识。”苏晚说道,“这是前朝大隋的皇家密文。‘先生’教过我。”
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块暖玉之上,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
“你想知道,这上面写了什么吗?”她问。
卫长夜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为了这个秘密,青云剑派灭门,李玄同惨死,秦啸天堕落,“先生”与那个神秘的“大人”同归于尽……他,必须知道真相。
苏晚伸出那只布满伤痕的右手,轻轻地,抚摸着暖玉上的文字。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色中,缓缓响起,像一首来自遥远过去的、悲凉的史诗。
“天书上说,大朔的开国太祖皇帝,当年之所以能以一介布衣,推翻前朝,一统天下,并非因为他天命所归,而是因为,他得到了这块‘龙骨天书’。”
“这块玉,并非凡物。它是用一条真龙的脊骨,打磨而成。其中,蕴含着整片神州大地的龙脉之气。”
“得到它,便能窃取国运,号令山河。但,这种逆天改命之法,是有代价的。”
“代价就是,每一代继承者,都必须以自身的精血,去喂养龙骨。其后代,亦会血脉凋零,气运衰败,不出三代,必遭天谴,国祚断绝。”
卫长夜的心,狠狠地一震。
“所以……”
“所以,大朔的皇室,一直在寻找新的‘龙脉’,来为自己续命。”苏晚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我们青云剑派,之所以被灭门,就是因为,师父他,无意中发现了这个秘密。”
“他发现,所谓的‘龙脉’,根本不是什么天材地宝。而是……活人。”
“大朔皇室,每隔十年,便会从天下,挑选出一批根骨清奇、天赋异禀的武学奇才,将他们秘密‘圈养’起来。然后,用最残忍的邪术,将他们的精血、气运,尽数剥夺,炼化成‘龙气’,注入到这块龙骨之中。”
“而当年追杀我的那伙人,”苏晚指了指自己手背上那个狰狞的狼头烙印,“他们,便是专门为皇室,执行这项肮脏任务的秘密组织——‘天狼卫’。”
卫长夜的脑海中,仿佛有无数道闪电劈过!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那个神秘的“大人”,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大朔皇室!
高渐行,秦啸天,惊雷堂……他们,都只是这个庞大而黑暗的“续命”计划中,微不足道的棋子!
“那……‘先生’他……”
“‘先生’,”苏晚的眼中,流露出深深的悲悯,“他本是二十年前,那一批被选中的‘龙脉’之一。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同伴,一个个被炼化成干尸。他侥幸逃了出来,从此,便为了复仇而活。”
“他创建惊雷堂,暗中扶植势力,假意投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那个高高在上的存在,同归于尽。”
真相,竟是如此的残酷,如此的令人不寒而栗。
所谓的太平盛世,所谓的皇权天授,其根基,竟是建立在无数无辜者的白骨之上。
卫长夜看着手中的“龙骨天书”,这块温润的美玉,此刻,在他的眼中,却比世上最邪恶的魔器,还要令人作呕。
他想起了李玄同。他那位一生都致力于“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挚友,若是知道,自己所守护的“国”,竟是这样一个怪物,他又会作何感想?
他想起了秦啸天。那个本该有大好前程的少年,是如何在知晓了这绝望的真相后,一步步,被恐惧和欲望吞噬,最终走向了毁灭。
他甚至,有些理解了高渐行。或许,也正是因为窥见了这极致的黑暗,才让他坚信,唯有绝对的、不择手段的权力,才能自保,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现在,你打算,怎么处置它?”苏晚看着他,轻声问道。
她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在说,无论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她都会支持。
卫长夜低头,看着手中的暖玉。
他可以,将它据为己有。凭借这“龙骨天书”的力量,他足以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他可以号令江湖,甚至,可以改朝换代,成为新的“天命之子”。
他也可以,将它公之于众。让天下人都知道皇室那肮脏的秘密,引发一场滔天的动乱。
但他,都没有选。
他缓缓地,站起身。
他走到一处巨大的、深不见底的裂谷边缘。
然后,他当着苏晚的面,高高地,举起了手中的“龙骨天书”。
他笑了。
那笑容,前所未有的轻松,前所未有的释然。
“玄同曾说,真正的侠,不是去掌控什么,也不是去推翻什么。”
“而是让这人间,少一些像我们这样,被命运逼到绝路的可怜人。”
他说完,松开了手。
那块足以让天下人为之疯狂的“龙骨天书”,在空中划过一道洁白的弧线,悄然无声地,坠入了那片无尽的、深邃的黑暗之中。
从此,世间,再无“龙骨天书”。
苏晚看着他,愣住了。
随即,她也笑了。
她的笑,如冰雪消融,如春暖花开。那张清冷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属于一个二十多岁少女,该有的、灿烂的明媚。
她缓缓地,走到了卫长夜的身边,与他并肩而立。
两人一同,望着远方的天际。
在那里,一轮残月,依旧高悬。但残月的旁边,启明星,已经悄然升起。
黎明,就快要来了。
“接下来,你打算去哪儿?”苏晚轻声问。
“不知道。”卫长夜摇了摇头,脸上,却带着一丝向往,“或许,会找一个地方,开一间茶馆。也或许,会继续走下去。”
“这江湖,这么大。总还有很多不平事,需要有人,用刀,去管一管。”
苏晚转过头,看着他。
“我能,跟你一起吗?”她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小的期盼。
卫长夜也转过头,看着她。
看着她那双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手。
苏晚看着那只宽大的、布满厚茧的手,微微一怔,随即,将自己那只,虽然布满伤痕,却依旧温暖的手,轻轻地,放在了他的掌心。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
自那天之后,江湖上,少了一个一心复仇的“长夜刀”,也少了一个清冷孤寂的“苏晚”。
却多了一对提着刀,撑着伞,行走在风雨中的侠侣。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名字,也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
人们只知道,在很多偏僻的、被遗忘的角落里,当不公降临时,总会有一道如长夜般沉静的刀光,和一道如新月般清冷的剑影,悄然出现。
他们从不留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江湖上,关于他们的传说,有很多。
有人说,曾在一座被山匪围困的孤城下,看到他们两人,一刀一剑,守了一夜,杀退了千军万马。
也有人说,曾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看到他们,将一个贪赃枉法的总督,人头挂在了衙门外的旗杆之上。
还有一个说书人说,他曾有幸,与他们同饮过一桌酒。
那是一个月色很好的夜晚。
他问那个男人:“敢问大侠,何以为侠?”
那个男人,只是笑了笑,没有回答。他身旁的那个白衣女子,则为他,斟满了一杯酒。
男人举起酒杯,没有敬天地,也没有敬鬼神。
他只是,对着那朗朗的、照耀着整个人间的明月,轻声说道:
“敬这,风雪,故人,一杯酒。”
“敬这,当时明月,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