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一泉的家,与其说是公寓,不如说是一个堆满了旧时光的私人作坊。
客厅里没有沙发,取而代之的是两张巨大的实木工作台,上面铺着深绿色的绒布,散落着各式各样的毛笔、刻刀、放大镜和一些小巧的铜制工具。
书架前的空地上,随意地摆放着几件东西。
一件青花缠枝莲纹的将军罐,釉色青翠,只是罐口有一道明显的冲线。
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画风苍劲,意境高远,但画纸上能看到几处修补过的折痕。
“泉哥,你这儿还是老样子,下脚的地方都快没了。”
李牧轻车熟路地绕过一个半人高的木雕佛像,在工作台边的一张小马扎上坐了下来。
“乱点才有生活气息,你师母总说我这是狗窝,我看是她不懂欣赏。”
刘一泉给李牧倒了一杯热茶,茶香瞬间混入了房间里那股独特的“旧物”气息中。
他没有急着说事,而是从工作台最里面,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个用黄布包裹着的东西。
他将包裹放在李牧面前的桌上,然后一层一层,缓缓地揭开。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仪式感。
黄布散开,露出来的是一尊陶俑。
那陶俑高约三十厘米,是一位文官的形象,头戴小冠,身穿交领宽袖长袍,双手拢于袖中,置于腹前。
陶俑的姿态,安静而肃穆。
“看看。”
刘一泉只说了两个字,便坐到了李牧对面,端起茶杯,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那眼神,不像是在请人鉴赏,更像是一位严师,在等待着学生的答案。
李牧心中了然。
这又是泉哥的老毛病犯了,不知道从哪儿淘换来一件东西,非要考校一下自己的眼力。
他笑了笑,没有立刻上手,而是先将那尊陶俑,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
陶俑的造型,极具时代特征。
人物的身形,清瘦修长,面容也是瘦削的,眉眼细长,嘴角微微上扬,带着一抹神秘而内敛的微笑。
这种风格,在美术史上,被称为“秀骨清像”。
它是特定历史时期的产物,是那个动荡年代里,文化碰撞与融合的缩影。
“北魏时期的彩绘文官俑。”
李牧开口,语气平静而笃定。
刘一泉的嘴角,不易察觉地向上扬了扬,显然对这个开场白还算满意,但依旧没有说话,示意他继续。
李牧这才戴上桌边备用的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将陶俑捧了起来。
入手的感觉,沉甸甸的,不是后世那种轻飘飘的树脂仿品。
陶胎的质地,坚实而细腻,呈现出一种淡淡的灰白色。
这是典型的北魏时期,洛阳周边窑口所用陶土的特征。
“北魏,一个由鲜卑拓跋氏建立的王朝,也是南北朝时期,北朝的第一个朝代。”
李牧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缓缓响起,不像是在鉴定,更像是在讲述一段被尘封的历史。
“这个时期,是华夏历史上一个大动荡、大融合的时代。特别是孝文帝迁都洛阳,推行汉化改革之后,文化艺术上,呈现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特风貌。”
“这尊陶俑,就是那个时代的见证。”
他的手指,轻轻划过陶俑那宽大的袍袖。
“你看这服饰,‘褒衣博带’,这是典型的汉式士大夫装束,完全取代了早期的鲜卑胡服。这本身就是孝文化改革最直观的体现。”
“这种风格,深受南朝士人文化的影响,你看他的神态,宁静,超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这被后世称为‘神秘的微笑’,是那个时代佛像和陶俑艺术的标志性特征。”
李牧将陶俑翻转过来,看向底部。
底部没有款识,露出的陶胎上,能看到一些不规则的烧制痕迹。
他又拿起桌上的高倍放大镜,凑近了观察陶俑的表面。
陶俑的表面,原先应该是有彩绘的,但历经千年,大部分色彩已经剥落,只在衣褶的深处,还残留着一些淡淡的朱红色和黑色的痕迹。
在放大镜下,这些残留的颜料,呈现出一种自然的粉化状态。
更重要的是,在陶俑的表面,能看到一层细密的,如同蛛网般的鳞片。
这种开片,是胎体和釉层,在漫长的岁月中,因为热胀冷缩系数不同,而自然形成的痕迹,俗称“土沁纹”。
同时,在一些缝隙和凹陷处,还附着着一些黄褐色的土锈。
李牧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那土锈质地坚硬,与胎体仿佛融为一体,并非后世用胶水粘上去的假土。
“从工艺上看,这尊陶俑采用的是模制法,先用模具制出大形,然后再进行手工的精细刻画。你看他的眉眼,衣褶的线条,流畅而精准,绝非普通工匠所能为。”
“陶胎是灰陶,质地坚密,火候掌握得恰到好处。”
“表面的彩绘,用的是矿物颜料,历经千年,色彩虽然剥落,但残存的部分,色泽沉稳,与胎体结合紧密,没有丝毫的火气。”
“包浆厚重,土沁自然,深入胎骨,无论是开片还是土锈,都找不出任何人工做旧的破绽。”
李牧每说一句,刘一泉眼中的赞许之色就浓一分。
这小子,年纪轻轻,但说起这些门道来,条理清晰,引经据典。
这份功力,绝不是单靠课堂上那点知识就能有的。
“所以……”
刘一泉终于开口,语气中带着一丝考问的意味。
“你的结论是?”
李牧将陶俑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摘下了手套。
他沉吟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
“从我目前观察到的所有特征来看,无论是器型、神韵、工艺、胎土,还是包浆、沁色,这都是一件开门见山的北魏精品。”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只是……”
“只是什么?”刘一泉追问道。
“只是这品相,未免太好了一些。”
李牧的眉头微微皱起。
“北魏陶俑,出土之物居多,历经千年,能保存如此完整的,凤毛麟角。尤其是这种彩绘俑,色彩极易脱落,但这尊,虽然也脱落了大半,但整体的器型,连最脆弱的衣角和帽檐,都完好无损,没有丝毫的磕碰和残缺。”
“泉哥,我刚才说的所有特征,都是对的。”
“但是,我找不出它的破绽。”
“所以,我断定,它是假的。”
这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刘一泉的表情,瞬间凝固在了脸上。
什么逻辑?
因为找不到破绽,所以是假的?
“你说说看”
“第一,这件北魏文官俑,如果为真,以它的品相和艺术价值,绝对是国家一级文物,是足以被定为‘国宝’级的重器。这种东西,只可能出现在故宫博物院或者国家级的博物馆里,绝不可能出现在您这间里。”
刘一泉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这小子。
“你……”
刘一泉指着李牧,手指都在发抖。
“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李牧脸上的笑容更盛了。
“这件东西,仿得太好了,水平之高,几乎已经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我想不出,谁有这水平?”
他看着刘一泉,调侃道:“这件,肯定不是您做的。”
“你这小子”
刘一泉轻拍桌子,笑道。
“说对了”
刘一泉指着那尊陶俑,脸上满是又好气又好笑的表情。
“这确实是件仿品!”
“谁做的?”李牧更加好奇。